一夜冰沙,随着东边晨光拂来,红城街市微微有些朦胧起来。此时已有一些小贩开始挑灯准备起买卖,人声小沸,一扫半夜寒凉,直到那晨阳冉冉升起,这街市已然炸了锅般沸腾,各种买卖声此起彼涨,一时好不热闹,连那平时开门较迟的才人馆也是有好些姑娘起来,推窗而望,时不时指着路过的才俊,笑尔打趣一番。
红城有一条主街,此街之宽,可容数辆马车横放,然如今买卖两边占地,又有人群来回走动驻足,活生生只容得下一辆马车通行,若不是官军喊道,此街一般马车通行者极少,到了夜晚,人流反增,基本不能通。
“萧姑娘,委屈你了,这条街人多,马车通过也得半柱香时间。”当先执马之人转身对着车内笑道。
“既如此,武管家为何不绕道而行?”蓦地,车内之人反问。
“萧姑娘是第一次来红城,不晓得这城中道路布置,”那驾车之人笑笑,解释道:“昨晚萧姑娘所住客栈在城南,而慎王府则在城东,恰恰这两地除此街可通外,再无别法了。”
见车内不再回话,那驾车人也不再搭话,拾起马鞭继续赶路。
此街尽头,铸有一门架,乃红城百姓筹钱而造,上书“凯旋”二字。此时先前那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凯旋门,转过街头,便是来到了一座府邸门口。
那驾车之人收紧缰绳,下了马车,对着车内说道:“萧姑娘,慎王府已到,我也告辞了。”说完,便是匆匆离了去。
慎王府坐落城东偏左位置,主街贯穿南北,又有个中羊肠小道牵设,这红城布街之妙,可谓玄乎,东西不能直通,非绕数条小街直穿主街后,再过蜿蜒小道,方可顺利相达。城中之人,上至守制司制,下至茶农酒保,无不猜测,这红城布局或真当人为也。想那风怜府邸坐落城西最深处,严兵把守,道路明朗,几乎成红城禁地。
而正是此处府邸,门前一条笔直大道,直通主街,左右各有小道曲折,不知通往何处。而在大道前方,许是离了风怜府邸较远,两边已有买卖叫嚣,以先少渐多之势直铺主街道口。
大道买卖之路不长,但也有一家客栈营生,人来人往,不失热闹。虽不到吃饭时间,然客栈楼下几圆方桌,尽数有了客人,或喝酒吃菜,或吃茶谈天,或嚷嚷四起,或耳语相谈。
此时,客栈蓦地窜进个人来,四相张望一番,便是急急上了楼,来到一处房间后,左右而顾,见没什么人,便是悄然推门而入。
“公子!探子急报。”那人进了屋内,从怀里拿出封信件来,递了过去。
“念,”里头一男子扶窗而望,似在想些什么。
“右路探子禀上,天明时分,城东祁连山道有一股探路人马来回巡视,疑似塞北之兵。”那人念完,将信件一放,走至男子身侧,又低声说道:“那沉鱼馆的鱼雨情昨晚连夜出了城门而去。”
“哦?”听闻如此,男子顿感疑惑,“有些奇怪。”
“这鱼雨情出的城南大门,应是往帝都方向去,如此—来,昨晚沉鱼馆那人并非风怜子悟,而是另有其人。”
“到底是谁?”而男子却是疑惑心生,不禁脱口问道:“这天下除了他,还有谁能有如此威信,可调动塞北三军?”
“难不成是那塞北督军柳逸?”
“也罢,”男子拾起桌上信件,再次看后,却是豁然一笑,“这祁连山乃红城主山脉,其内只一条山道,直通望沙平原......若我猜测没错,这塞北三军怕是要拔寨起营,直捣望沙关。”
“无天子手谕而擅自调动兵马,莫非塞北三军真要造反?”听闻,男子身侧之人不禁倒吸一口气。
男子笑笑,来回走动一番,却在窗前自言自语说起其他来。
“掌中舞良萧疏疏......”
一树枯黄。
干皱枝条上还残留着昨日白雪,偌大的庄园里,却只种了这样一颗枯树,四周一片空荡荡,更显此处怪异冷清,似是多年没人来打扫过了。
此刻,在这枯树面前,站着一个男子,身材浮华,两眼微闭。
“王爷。”
蓦地,一语悠扬传来,那熟悉的音袭来刹那,男子猛地回头,两眼早已睁开,望着出现在门前的身影,他那肥硕的身子有些抖了抖。
走近了,直至女子站在男子面前,伸出她纤手抚在了他的脸上,两行清泪再也掩藏不住,不自觉留下,化作了哽咽。
“王爷,我是疏疏啊,我是你的舞良萧疏疏啊......”
“疏疏?”男子神情痛苦,似在挣扎,然任凭他怎般不想、不愿,这眼前的女子、这朝思暮想的女子、这分隔两地的女子终究是出现了,时隔一年,她再次回到了他的身边。
“盈盈姿色,羞梨花,伊人颦笑,回眸刹;掌中舞者当南良,一曲平生逼北秀。”女子看着男子有些变样的模样,心生怜惜,竟不自觉一阵绝痛,口中忍不住念起一首词来。
这悠扬音念出这美丽词来之际,男子眼中挣扎不再,取而代之则是一片清明,清明地让人看不透。
“你的眼神还是这般清明......”
“那也是见你清明而已,”男子说时,心里欢喜再不去压制,一把将她拉入怀里,嘴上喃喃:“从此之后,天可无日,地可无石,你我不可分离。”
这二人紧紧相拥,恨不能再紧,此时不知哪里飘来的琴音,也不知哪里来的虚幻身影,随着琴音节奏,那虚幻身影或系红绫,纷飞舞扬;或执玉剑,一步一学;或攥彩球,掌中跃然......
“王爷,你还记得帝都的梨花酒么?”
男子听闻‘梨花’二字,双手顿时松开,眼中挣扎再次出现,看着一脸不解的她,无奈笑笑,转身指着身侧的枯树说了起来:“这棵树是我来红城之时种下,如今一年过去,已然枯败。”
“一年时间,我悉心呵护,想着等它花开之际,便是与你相见之时。”
“哪料我一厢情愿,这塞北哪是眷养梨花之地,仅仅三天,此树便枯萎殆尽.....我不忍就此扔掉,便差人将它移来这里。”
“王爷......”女子似是有些明白过来,刚忍住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疏疏,我答应你,一定带你回帝都。”男子内心起誓,眼里闪过一丝坚毅。
帝都往西南方向三千里,是越山之地,此处山峰绵延,极尽险象。然而此刻看去,却是有些满目疮痍,虽说漫山绿气逼人,但隐隐有一股腥红之味传出。
那是数月之前,这里发生了一场旷世大战,漫山尸首隐藏在绿浪之下,原本俊朗开明山府,如今却是有了死气弥漫,若置身其中长久,还能听见双方厮杀之声,或远或近。
西南越山匪乱至此告一段落,然真正知情之人心里无不晓得,这越山匪首张玉横乃是深得民心,短短半年,将这西南越山地段治理得仅仅有条,更是将此地遗传百年的匪乱之病连根而起,自封越山狂人,从此越山再无匪乱。
“哎,罪孽啊罪孽,南无阿弥陀佛......”一个老者撑着手杖,行走在山林之间,看见那漫山尸首,心里不免可悲,竟兀自停下,为他们默默念起经语来。
“哼!这些该死的官军,张大人一心为民,竟惹得朝廷嫉妒,派大军剿匪,真是天杀之邦。”跟在老者身后的壮汉,则是异常愤慨,紧握着双手,朝一旁大树狠狠拍去。
此刻,在距离越山遥远之地,一支车马缓缓行驶,大道平坦,依稀看得见数十里之外的城池轮廓。
“少爷,前面就是清河城。”一老者指着前面方向,轻声说道。
“这么说,离帝都已不足百里了......”一旁骑马男子喃喃自语,说时掐指算计一番,忽而长笑道:“大事不可耽误,先进城把这批物资处理掉。”
“诺。”老者应允一声,也不再说话,随着男子目光遥遥看向帝都方向。
塞北与帝都之间,隔着一条山脉,无名,塞北冰沙之气因其而无法送入南部,故塞北严寒,而帝都恰是温和之季。如今虽说塞北的雪小了许多,可这冰沙之气并未减少太多,城内虽是繁华如锦,却是依然寒冷如斯。
城内风怜府邸外围,与往常一样,重兵把守之下,更有四支巡逻队伍交叉巡视,即使大寒天气,也是丝毫不敢松懈,那些士兵一脸肃杀,眼神警觉,好似不在巡逻把守,倒像是撒下一张巨网、正耐心等待敌人上钩般。
从窗户望去,那府邸显得极为森严萧瑟,扶窗而望的男子许是看得时间长了,索性关上窗,兀自思量起什么来。
“公子,”一声轻唤,便是有个小贩模样之人进了来,但见他身后还跟着一名高大之人。
“许幽!”那男子认出那高大之人,略微有些惊讶,“此刻你不在塞北大营,跑来我这作甚?
“公子恕罪,末将有要事禀告。”那许幽深躬作礼后,接着说道:“末将连夜赶回,却是得到一个惊天消息。”
“那坐镇塞北大营、发号施令之人,不是风怜子悟,”话及此,许幽顿了顿,继续说道:“是那风怜子誉。”
“什么!”一旁小贩模样之人听闻却是大惊,“这怎么可能?风怜子誉不是,不是已经死了吗?”
“有趣!当真有趣的很。”在二人几乎不敢相信之时,那男子却是长笑一声,转身打开窗户,不顾那迎面而来的寒气,看向那远处府邸之时,眼神一片明朗。
“看来,这次柳家也要参与进来了吗?也好,那就一并将你们除了去吧。”男子内心思索一番,便是下了令:“小武子,这次你亲自去一趟帝都,告诉皇兄,柳家反了。”
“诺!”那小贩模样男子听闻却是面色一惊,虽说内心早已猜到这个结果,但还是不太敢相信,然此刻从公子嘴里说出来,已容不得他半点不信,这显赫天下,与风怜齐名的柳家真要反了吗?
“事不宜迟,你此刻便去。”那男子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接着吩咐道:“你经过望沙关时,替我转告傅将军,让他关闭城门,做好战事准备,没我的命令,不得放任何人出入。”
“奴才这就出发。”说完,那小贩模样男子深深一躬,便是出了门去。
“许幽,你这塞北是不能回去了......”见他离去,男子转身看着那高大之人,微微叹息,见他疑惑,便是接着解释道:“我们都被柳家摆了一道,那帝都禁卫军统领柳远暗杀风怜子誉是假,那塞北督军柳逸假意与我等合作是假。不过,此次他们让你归来告知与我,想必是那风怜子誉之意。”
“原来如此,”那许幽心中一明白,不禁大恨一声,道:“早知那柳逸如此欺瞒我等,当时我就该杀了此人!”
“杀了他,你还能回得来。”男子冷哼一声,转身继续看向窗外那远处府邸,“这风怜府邸,肯定有秘密......到底是什么秘密呢?”
男子思量片刻依然不得而知,索性不去想他,关好窗户之际,忽然想到了什么,兀自喃喃:“这慎亲王与那萧疏疏也该叙完旧了,也该让我这位族兄找点事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