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热天,空际明朗,虽则实有一阵又一阵的雨滴落下,但它并不影响麻山口堤岸的修筑防固。
微薄的烟般的浮云静静地掠过湛静的天空,好容易遮住一片太阳,偶时快鞭似地注下一阵急雨,复快又收住了。细而密的雨丝,象锦缎般地耀眼,迅速而又温柔地声音打在修筑河堤的每个人的脸上和身上,阳光偶而透过它闪烁的颗粒又给人们以雀跃之感。
草在风中瑟瑟作响,渴饮着雨后的水露,堤岸上淋湿了的树木无力地摇动着它的叶子,象一位产后的妇人样长嘘短叹,鸟不停地啁啾夹着人声的沸腾给纯静地河水增添了一种糟杂。
不远处一条粗糙的公路时不时地被雨水打点得飞扬起厚密的灰尘,浅落成点点的斑痕。
一会儿云收了,微风开始拂来,草又开始显出翠绿和金黄,潮湿的叶子紧贴在一起,好象更为透明真切了。
宋玉玲走在这样的空气中,顿觉四周充满一股浓郁的香味,但她无心欣赏。
她心里装着老柏树下哥哥宋海柱的暗示。
宋玉玲急急忙忙地绕过一株株老树却猛然被身后的鸟鸣惊得不由回头去望,宋玉玲这一回头不要紧,本来阳光明媚的心情被这一扭身目光触及到的东西给涂上了一层暗色,她发现卫士王保跟在后面,虽然相隔那么一段距离,一些树木,一些荆棘掺杂着数株槐树遮挡着,但那魁梧的身材和那身黄土色的熟悉的身影,宋玉玲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他怎么会跟过来呢?
他怎么总象一只苍蝇样跟着我,让我甩都甩不掉呢?
宋玉玲放慢了脚步。
宋玉玲放慢了脚步后,故意掐了些路边的槐叶吹着,象一位无所事事的少女样东游西荡。
我怎么才能甩开他呢?
这个问题一出现,她的心便猛烈狂跳起来。
卫士王保是凌风的贴身卫士,是凌风派他来专门照看宋玉玲的。这种照看除了朗凤,宋玉玲的人身安全外,当然还有其它的因素。
卫士王保是跟随凌风多年的卫士,他平日里从不在人前多言,虽然他曾经让凌玉莹耍弄过,狼狈得无地自容,但他对待凌风始终是忠心耿耿,他的不多言也正是凌风所欣赏的,他的不多言给他创造了机遇和条件,才使他从一个民团小战士一步步升到凌风的身边。卫士王保的不多言不等于卫士王保在凌风眼里就愚笨,所以那么多人中凌风独独就选中了他!
宋玉玲走走停停,不时地窥视着身后,她明白今天要想摆脱掉这个尾巴需要等待时机。
虽然宋玉玲一出门就交代他不要跟着自己,她只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可卫士王保一句话也不说。
宋玉玲就有些不顺说,你是猪呀?
我不是猪,我是人。
宋玉玲把手一甩说,是猪也有哼哼的时候,可你整天跟着我绕圈儿不离,整天一句话也不说,你烦人不烦人?
卫士王保每在这时总是把头低下。
实玉玲说,今天下午,你去给我采束花,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别老跟着我了。
卫士王保就走出门。
没待宋玉玲休息起来,卫士王保便把采回来花放在了门外。
宋玉玲哭笑不得。
宋玉玲梳洗后发现卫士王保在不远处等着自己。
宋玉玲便又支开,让他去麻山街买花线,要红色的、黄色的……宋玉玲这才一个人绕过后门向河堤走来。
可万没想到,自己刚刚走过河堤,卫士王保就这么急急地也跟过来。
宋玉玲闪身走下河堤,混在了修筑河堤的人群中。
无意间她发现了一个人,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在扛石的河工中窜来窜去。
宋玉玲想上前喊住他,但又怕被身后的卫士王保发现。
她紧走两步后又停下,要是让卫士王保看出我来河堤的目的怎么办?
宋玉玲的神经开始颤粟,她感觉有一种寒热病似的颤粟,她的手不停地发抖,天气虽然炽热,但她觉得发冷,由于某种内心的渴望,她几乎是不知不觉地开始勉强分散她的注意力。
她有意识地不去望身后,不去望那个不离自己左右的卫士王保的那种东张西望的神情,但她没有做到。
于是她不住地颤抖,不断地陷入到沉思之中──
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宋玉玲蹲下,把身边的石子拾起来堆成一堆,但她的两眼却始终没有离开河堤上那个晃荡着的身影。等抬起头向他张望的时候,她立刻把刚才那种紧张的心情复又拾回来,她甚至有一种忘记自己来河堤上的目的,她慢慢收拢回自己的思索,寻思着自己如何才能摆脱掉卫士王保的注视。
宋玉玲并没有想出什么计策时,那个民工模样的人,那个在她心目中早已印下的熟悉的身影却向她走来,宋玉玲本想喊叫,可那民工示意她别出声,然后把锨放进河里冲洗,洗过之后小声嘟哝一句,后山的草屋等你。
此时的宋玉玲多想喊住他,多想把自己心里话对他说说,多想把自己的委屈自己所遭遇的事一件一件对他讲讲,可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走了。
宋玉玲这时才明白,自己一直深深地爱着的人并不喜欢自己,可自己为什么要痴痴地迷恋于他呢?只有这么一句话,只有这么一句简单的命令式任务式的交代就走了。
宋玉玲憋着的眼泪久久没有滴下,可她起伏的胸膛已经表明她的内心在发生着变化──悲伤──哭泣,而只是迫于身后的眼睛,才使她强迫自己告诫自己不要流泪不要哭出声,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可什么时候才能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呢?
卫士王保已经走下河堤,已经窜过河工的人群向她走来。
宋玉玲赶快抹掉眼泪,拾起身边的石块,一片一片向河中漂去。卫士王保在离她不远处又站下了。宋玉玲头也没扭问,花线买来了?
嗯。
宋玉玲又说,你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卫士王保站着没动。
宋玉玲就把手中的石片砸在卫士王保的脚下说,你是一条狗样,我说过不让你跟着我,你为什么偏偏要跟过来,你烦人不烦人。
卫士王保说,我不是狗,我是人,凌司令交代过的。
宋玉玲说,司令司令,你心中只有司令,你要惹我烦了,就不怕我去司令面前告下你?
卫士王保后退几步又站下。
宋玉玲知道对付这种人必须让他去办什么事才能支开他。
可让他去办什么事呢?宋玉玲复又向河中漂着石片,她猛地就发现河中的鱼儿成群地游,宋玉玲心想,我何不支开让他去摸鱼呢?
宋玉玲丢下石片招招手让卫士王保过来,然后指着河里的鱼儿说,你去上游摸几条鱼晚上炸炸吃。
卫士王保开始没动,只拿不信任的目光盯着宋玉玲。
宋玉玲说快去呀,我就坐在这儿等你,你放心,没有人敢欺负我的,除了聂副司令,在这麻山街上是没有人敢惹我的。
卫士王保这才扭转身向上游走去,卫士王保刚刚走了两步后又停下,他扭回头又去望宋玉玲,宋玉玲忙又蹲下向河中漂着石片,宋玉玲故意不去望卫士王保,但不等于宋玉玲不把一颗心注意在卫士王保身上。
直到她听着卫士王保的脚步声渐渐被沸腾的人声淹没之后,宋玉玲才敢扭头去望。
直到这时,宋玉玲才把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来。
可等她平静下心准备想要追赶童子石时,卫士王保复又走回来站在她的面前,这让宋玉玲的心狂跳得更加厉害。
怎么了?
卫士王保只说了一句,钱丢这儿了。
说着弯腰找了关天,终于在不远处找到。
卫士王保揣好钱这才踏踏实实地向上游走去。
宋玉玲已经明白不可能追上童子石,自己一直喜欢的男人如今就在眼前,从自己的面前一闪而过,而我竟不敢言一声,不敢喊住他叫住他,不敢面对面地对他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宋玉玲下决心不再去注意卫士王保的监视,她要追赶童子石,她要对他说出憋在心里话,宋玉玲决心一定,便踏过石桥向山沟走去。沿沟一种碧绿新鲜的景色对于她疲惫的眼睛起初是很舒服的,因为她的眼睛原是看惯人们的那种虚伪和拥挤的街道,但渐渐地这种新的舒适的感觉又转变成一种新的担心了
刚才是不是真的童子石呢?
若真的是他,可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出现呢?如果不是他,怎又会说出那种话呢?
他怎么会知道我要来这河岸呢?
朗凤玉的心一会儿明朗一会儿暗淡,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在一簇怒放的野花面前停下来,沟内树木茂盛阴森森静得可怕,她不敢向前,她明明白白地听清楚童子石的交代,“后山的草屋”,她也清清楚楚地看着童子石闪进这沟里,可怎么会没见人呢?宋玉玲心思一用在童子石身上,便把什么都忘了,她不时地向沟内张望,不时地又窥视着身后。
她有些踌躇,该不该往回拐?如果向前走遇到什么不测,我手里可是拿着“军政学校”逮捕的地下党员的名单呀!要是落在聂副司令手里,那可是要杀头的呀!再说一会儿卫士王保若发现我没在河滩里玩,他会不会向这沟里追来呢?他会不会向聂士成报告呢,如果就这样拐回去,这一切努力不算白费了吗?
宋玉玲仿佛跌入到一个深黑的土坑里,四周有一种窒息的气息使他有些昏迷,她的心只是愈来愈重地往下沉。
这时,她隐约听到了一声笛声,她感到浑身的血向头上涌来,鬓角的青筋哏哏地跳着,随着那笛声的消失,张楣从树林里攀下,闪在了宋玉玲的面前。没容宋玉玲多说,张楣便拉起她闪进了树林里。
草屋内一片昏暗,夕阳的余辉虽然斑斑点点地撒在草屋的上空,虽然透过低矮的窗棂射进草屋内烟熏火燎的土墙上,但室内仍是看不清一切,宋玉玲适应了棚内的黑暗后,才看清童子石、张楣、宋海柱、王大顺、孟天景等几个人都在。
朗凤玉没有立即回答,她把童子石叫出了草棚,带着一种乞求的目光低声说,童老师,你一定要带我走。说着又流下了泪。
童楚石说,革命者了还哭鼻子?快,名单带来了没有?
朗凤玉递过去后,童子石问,刘先生近来怎样?
朗凤玉没有好气地说,她还能怎样,她已经……朗凤玉想说她已经怀孕了,但她想了想又说,她还能怎样,她心安理得地做她的司令夫人罢了,到如今你还这么关心她?
童子石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他自言自语地说,都是我害得她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难道你逼她了?你逼她嫁给凌风的?她的革命意志哪里去了?她根本就不爱你,她是看上了凌风的官位和家业才那么不顾羞耻地……
童子石厉声阻止了她,你不要再说了,有些事你并不懂。
张楣走出来说,时候不早了,是不是让玉玲快回天王寺学校去,别让聂士成起了疑心。
谁知宋玉玲一甩头说,不,我再也不回去了,再也不去那种鬼地方了,我要和你们一起走,我要离开沙河县,永远离开,谁也别想阻拦我。
童子石示意张楣他们几个退回草棚内,然后语重心长地说,组织上已经对你有所考虑,准备发展你为地下党员,你想过没有如果一个革命者,一个共产党员她要不服从组织分配的工作,那我们的党还有组织力量吗?我们党之所以能发展到今天,靠的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走出去和留下来对于你同样重要,留下来是为了更好的工作,刘娴君当初为了什么?她难道真的是为了凌风的地位和产业吗?有些事你以后慢慢地会懂并会理解的。
朗凤玉明白自己已经无法改变所面临的局面,她只好服从似地说,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脱离这种是非之地呢?
童子石说,不久的将来,全中国解放了,我们就会团聚,就会走到一起的。
宋玉玲想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可一时又不知从哪儿说起。只好冒冒失失地问一句,那时候,我真的能和你在一起吗?
童子石点点头,目送她离开了草屋向沟口走去。
宋玉玲跑出沟口才哇地一声哭出声,她知道自己这种哭没人能够理解。就连自己也说不清这种哭的实质意义是什么,是为童子石不喜欢自己而哭?还是为自己没能走出沙河县而哭?
宋玉玲走过石桥,才发现好多河工都在朝她望来。她这才止住哭,弯腰撩起水洗了一把脸又走回到她原来所呆的地方。宋玉玲又把刚才童子石的问话想了一个遍,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太单纯太幼稚,自己这种相思太不值得,你一心想着他,他却想着刘娴君。
自己一心一意等他,而他根本就没喜欢过自己。
我到底为的什么呢?自己一直等待着,希望着,在等待中一次次地自己欺骗着自己,她总是希望着童子石能象对待刘娴君那样对待她,她曾在心底设计上千种见了面后男欢女爱的场境,到如今没有一种可以去实现的。
他又一次以革命者的口气拒绝了自己,难道他真的就没有一点感情吗?宋玉玲的脸瞬间扭曲了,而且流满了泪水,她的两眼不时地望着哗哗的河水,迸射出少有的怒火,由于遭受了屈辱,遭受了拒绝,她的脸显现出两片表示她感到极其羞耻的红晕。
宋玉玲站起来,循着寂静的河岸走去,河工差不多都已离开了,她环视四周,一时间觉得自己孤独无援,她走走停停,走走退退,走路的姿势就象在黑暗中摸索一样,不时地被河滩的卵石绊着,或者两脚被扭着,她连自己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竟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了通向草屋的沟口。在她狂热的头脑中,她对自己所遭受的痛苦既没有明显的概念,对刚才所发生的事好象没有什么明确的印象,她的耳朵里老是响着童子石刚才的声音,你不懂、你不懂……
宋玉玲再次跑开喊着,我懂,我什么都懂,我知道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你心底里只有她一个人,可她不可能再嫁给你了,她已经……
宋玉玲没有把下面的话喊出来。卫士王保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宋玉玲惊呆的样子让卫士王保把鱼从左手换到了右手。然后四下看了又看,急急地问,谁欺负你了?谁欺负你了?
宋玉玲拨开卫士王保愤愤地说,你、你、都是你……说着又跑开了。
卫士王保呆了半天纳闷,我,我又怎么了?我怎么会欺负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