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也不知德琳在父亲耳边说了什么话,汪博深果然如愿在花厅见到了高锟。
上次见他,还是和宝亲王及怡亲王一起,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体态,如今得以细看,只见他身材微胖,穿件铁灰的袍子,外面套着珊瑚扣的贡缎马褂,一顶红结子的青缎小帽下,露出已经略染灰白两鬓,别有一种凌厉的气势。高锟其实也在观察汪博深,自上次遇刺那件事后,他很欣赏这个年轻人临危不惧的镇静风度,今朝见他虽然只以一介布衣的身份面见当朝大员,仍然是那般从容不迫,心里赞叹不已。
汪博深执礼甚恭,自不待言,略事寒暄,高锟忽然说:“春闱即将启动,不知又有多少良才可以聚集京城。”言罢,便双目直视对方,汪博深道:“本朝人才之盛,冠绝前朝。”
高锟一笑,说:“听说仕林里你的呼声很高,不知日后有何志向?”汪博深朗声道:“晚生常想,与其庸庸碌碌过一生,与草木同腐,不如放手做番事业。”高锟似乎有些不屑,但他位置高,汪博深看不清他的表情,就听见他冷冷道:“奈何人多官少,若朝廷只是给你个不入流的小吏来做,以你的资质,不会觉得屈才?”
汪博深笑笑,说:“世界上有许多事,本来是用不着才干的,人人能做。只看你是不是肯做,是不是一本正经去做?能够这样,就是个了不起的人。我所谓的做番事业,也就是这个意思。”
高锟原先以为少年新近,难免志大才疏,故此特意要敲他几下,好令其明白自己的斤两,想不到他会讲出这样一番道理。
一番较量下来,高锟对这个年轻的人好感更重,他说:“我有件公务上的事,要问问你。”汪博深低头想想,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个很妥贴的回答,亦见得此人行事谨慎。
高锟道:“既然我开了口,你也不必拘泥。”汪博深听了这话,仰面去看他,高锟道:“因为地动的缘故,白莲教伺机谋动,结果当地巡抚办事不利,明明没半分收获,偏谎报军情来邀功,奈何朝里有那不识事的大臣,为讨好圣上,也只知道粉饰太平,我有心参上一本,你以为如何?”
军国大事,汪博深哪里有机会发表意见,既然今天被人当面询问,只好先说:“不知大人可否透露,那不识事的大臣,任得是何职?”高锟叹口气,只说:“同僚。”见他不肯多讲,汪博深知道再朝下面问,就是不知趣了。
于是他很认真地说:“照晚生的意思,高大人不能直接就这件事上奏。”
“为何?”高锟好奇道.
“大人请想,您这样一奏,万一有人在皇帝身边怂恿,说‘很好!既然我们不行,那就请您务必指派或举荐一员猛将去拿白莲教的乱民抓来,无论如何,不准漏网,等抓到了,大家都有赏!’可是——”汪博深恳切道:“大人,万一抓不到呢?”
“啊!”高锟道,“抓不到,变成元凶从我手中漏网了!”
高锟身边的茶桌上放着几个簇新的高脚金果盘,映得他脸都黄了。
“那么,接下来呢?”高锟又问。
汪博深侃侃而言:“大人可以想办法安插一个心腹去那里做巡抚的帮手,暗中彻查此事,若有把握一举歼灭白莲教,再来向朝廷陈情,若不能,也好有个退路。”说到这里,汪博深忽然笑了,高锟拊掌欣然,也笑了。这世道,反正能打胜仗就有理,高锟在中枢混迹多年,对这一层利害了解得最透彻。
他只是觉得诧异,汪博深年岁不大,说话做事倒很老练。他说:“你倒真是个人才。”
毕竟年轻人,被当朝位高权重的高锟一夸,汪博深不由在心里激起了好些雄图壮志。
高锟似乎想起什么,从桌上拿起一个信封,说:“这封信,带回去给你的父亲看。”
汪博深恭敬接过,因见对方端起茶杯品茗,知道这就是暗示送客的意思,连忙把信揣到怀里,告别离去。高锟看着他的背影,心道汪啸韬此人是个空有学问的愚儒,反而是他这个儿子,将来终有破壁飞去的一日。
此事过去不提,过了几日,德琳受邀去蒋宅,等见了秀怡,却见她愁眉不展,满腹心事的模样。德琳打趣她道:“怎么了这是?”秀怡道:“我急坏了。”原来昨天开始,参加春闱的举子们开始在礼部报名,直至晚间,汪府的太太却来找蒋夫人哭诉,说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汪博深竟然不肯去报名!
他也不说原因,把自己困在书房里,任谁来说,只说今年不肯去了。这三年才一次的机会,他又是极有把握的,竟然临了放弃,实在令人不解。汪老爷子的功名之念横亘胸中许久,对儿子的期望亦未免过切,出了这等事,慌乱不已,别说他难理解,就连外人听起来也觉得不通。
秀怡越说越急,一点不掩饰自己的担心忧虑,德琳“哦”了一声,也觉得蹊跷,说:“他这几日,受过什么刺激?或是见过什么人,听了什么话?”
秀怡道:“听汪夫人讲,只是大前日上午出去了一趟,午饭前就回来了,结果下午就开始无精打彩,也不知拜了什么瘟神才这样。”德琳一算,那天正是汪博深拜访父亲的时间,但从柏辉那里得知,高锟似乎早就放弃追究汪啸韬的打算,并且那天他们两人相会,讲得似乎还很投机,再朝前推算一日,汪博深在自己面前,也仍然是踌躇满志的模样,似乎并没有放弃春闱的打算。
德琳不由道:“像他这样的才俊,真是可惜。”
秀怡并不马上接口,她的沉默很令德琳觉得诧异。半响,秀怡才喃喃开口道:“今天请姐姐来,就是特地为了这事。”德琳不解道:“我能帮上什么忙?”
秀怡听了,直盯着她不说话,德琳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秀怡这才开口,说:“上次你来借钱的事,是我后来透露给汪公子的,没想到他很上心,特意出手相助,可见汪公子,心里很有姐姐。”
这话德琳在心里也想过,可如今忽然被人当面提出来,她还是觉得难为情,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秀怡见她不说话,几乎哭了,“姐姐,男子汉大丈夫,前途都在那功名册上,假如你能见他的情,亲身过去开导,我代汪氏满门的老幼,在这里给你拜谢。”
德琳第一个念头是“你凭什么代表汪氏满门?”
第二个想法是“万一去了也不曾说服,岂不是很没有颜面?”
秀怡见她不肯,哭哭啼啼起来,说:“好狠心的姐姐,亏得汪公子那样待你。”
德琳不高兴了,她说:“汪公子以礼待我,我很敬重他,今天我可以去汪府探视,但并非有什么私情,这一点须得讲明。”秀怡破涕开颜,连连点头,她说:“汪大人出门去了,汪夫人和我母亲在一起,我带你去他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