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琳上船后,借着微弱的月光,才发现他腿上有伤,汪博深自己也说不清什么时候挨过一刀,苦于当时并无医药,只能胡乱找些香灰掩敷,又从衣服上撕些布条扎紧,如今伤口已然溃烂,看上去肮脏不堪。德琳看到后心疼不已,想帮他清理瘀伤,手却一个劲儿直打哆嗦,汪博深见状,便拉着她的手再不肯放。
他想自己这样劫后重生所带来的欣喜,也不及将她重新拥入怀抱后的喜悦,他迫不及待地告诉她:“怎么也没想到你会来,而且近在咫尺,多少次在梦里看到你,你总是远远地站着,等人一靠近,必然扑空了,这几天我总想,果真是死了也无所谓,但不能让你知道我的心,不能再看到你,就是死也不瞑目。”
德琳见他一连说了几个“死”字,心有余悸,忙伸手堵住他的嘴,低声道:“别说了!”她想起那幅被他放在书房里的西洋画,遂凄婉道:“你的苦心,我知道。”他将她的话细细咀嚼一遍,“我知道”这几个字,简直就象用烙铁印在心上,是再也忘不掉的了。汪博深再忍不住,轻轻捧起德琳的面庞,好像要在月光下细看,以确认究竟是不是魂牵梦萦的她。德琳幽幽道:“难道没见过?”两人不由又紧拥在一起。
这一刻,他不是谁的丈夫,她也不是谁的妻子。
东城外的小院里,德琳独坐在窗前,四下里很安静,惟有枯燥单调的蝉鸣,没完没了。院门的门闩突然间“眶”地响了,德琳绷得紧紧的心一阵狂跳。然而并没有什么人要进来,反而那刚才还明晃晃的天,此刻变得有些晦暗,几片乌云正飞快地从东北角漂移。眼看是要变天了,他还会来么?他有文韬武略,亦有鸿鹄之志,真的能下得了弃富贵如敝屣的重手,只为与她携手共行?
起风了,一阵阵狂风席卷而来,肆虐地扫起地上的尘土、砂石,又疯狂地抛撒在屋瓦上,发出噼啪的声音,德琳却置若罔闻,她想,假如他失约了,假如他借口说天气所致,不得不延误,她会原谅他么?那天在回城的小船上,他说若是没有了她,活着再无生趣,他要与她一起离开京师这繁华之地,找一个僻静地方。
当时她无暇细想就答应了,后来才觉得不妥,他有大把的锦绣前程,秀怡也有了身孕,然而若不能证明他的真心,她总是不甘的。
她就这样五内俱焚地坐着,直到外面的天色完全变黑,雨下得很大。一个闪电划过,院子顿时被照得一片惨白,她几乎能看青砖地上被打起的密集水泡。德琳有些焦虑地朝外张望,这哗哗的雨声和轰轰的雷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天地间除了这雨、这雷、这闪电,什么都不存在了。实在不该选在今天,她喃喃自语道,此刻她又希望他或是误了时辰,哪怕根本不打算要来。
终于,在一声极响的雷声后,大门被撞开,进来一个人,衣服早就被浇透,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如钢浇铜铸一般,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在寻找什么。德琳早认出是他,慌忙推门要去迎接,汪博深忙道:“外面雨太大,你莫要出来!”
等为他换上干净衣衫,两个人才对面坐下,此时天空竟然重新放晴,云散雨收,一派月朗星灿,若非地上的积水,树叶梢头的雨滴,几乎令人怀疑刚才的狂风暴雨都无非人的凭空臆想。德琳也不说话,做出支颐假寐的样子,她这一抬胳膊,袖子就自然褪落到肘弯,手腕上那串沉香珠的味儿,沾染了她肌肤的芬芳,愈发地馥郁媚冶,简直令人心荡神迷。
汪博深却不知怎么想到“任你如花美眷,怎敌它似水流年”的句子来,心中随即泛起一种温柔涟漪。他很明白自己不喜做官,他不是山,也不是海,不可能雄伟或奔腾,他的本性无非是山涧中的一条涓流,芭蕉树下的一只瘦鸟,将来或饮马秋水,或樵归孤山,如今眼看这愿望就要成真,竟然还能和她厮守,那真是上天极大的恩赐。
此刻天穹中的那轮圆月,洒落一窗银光,恰好笼罩着一双俪影。
德琳不见他言语,随即睁眼,却看到他正望着自己,那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里面满溢着希翼,德琳心里蓦然涌上又酸又热的苦涩,她问自己:你真的想好了,到底走还是不走?
见她如坐针毡,汪博深以为她紧张,安慰道:“事不宜迟,反正车子已经备好,今天晚上就走。”德琳笑而不答,反问:“我这人很小心眼儿,若是人家拒绝过我一次,但凡日后有机会,我横竖要还他两次。”汪博深不大明白这话的意思,轻轻“嗯”了一声,随即才有些反应过来,他一把抓住德琳的手,玩笑般地试探道:“这话怎么说?”德琳见他眉尖紧蹙,虽极力做出轻松的表情,却被微微颤抖的手出卖了他的紧张。
德琳冷冷道:“姻缘本是前生定,不许今人自主张,你没听说过?”汪博深低吼一声“德琳”,随即极快地把怒火压了下去,他勉强保持着平静,不无冷静地想,她向来争强好胜,以前她托柏辉找自己说要见她,就是他的回绝极大地伤害了她,如今关键时节,她才这样耍性子,为得就是刁难他、令他难堪。他不能上她的当,他当然能懂得她的心思!
这样想着,汪博深就镇定许多,他恳切地望着德琳,把她的手拉过来贴着自己面颊,轻声道:“日后你罚我的机会多着呢,也不急今天这一遭。”却见德琳的脸色一冷,微闭着眼使劲摇了头,才慢吞吞地说:“我们没缘!”
这四个字有千钧之重,震得他胸口一疼,汪博深心都碎了,他追问:“这是为什么?”德琳其实想说的是:“男人要以仕途为重,哪能圉于儿女私情?你走了,汪家怎么办?秀怡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你为我担了这样天大的罪名,我承受不起,万一哪天你后悔了,但凡一丝儿的悔意,我却是眼里连一粒沙都容不得。”
然而话到嘴边,却改弦更张,用不胜扼腕地语气说:“我就是这样睚眦必报的人,你拒我一件,偏回你两件!”她就是这样地决绝,宁可他恨她、恼她,也要把这缕情丝痛痛快快地一刀斩断,势必不叫他再朝思暮想。
也许她是真的怕了,反正迄今为止,他已用自己的行为证明他是愿意为她抛家弃业的,那就够了!人嘛,要懂得见好就收,好曲子在高峰处戛然而止最好,再往下,难免狗尾续貂。
汪博深听完她的话,仿佛不相信似地盯着她,半晌才蓦然间松开手,神色亦转为黯然。德琳的话言尽意决,听上去再无磋商余地,而以他的性格,亦不会哀乞硬求任何人,所以他只能用平静的声音,不胜唏嘘道:“原来我不信佛,不认为这世间会有什么报应,现在想来倒是宁肯信其有。”德琳微微一笑,说:“有求于佛而入佛,终生不得成佛,无非是命罢了。”
他点点头,灰败的脸上顿时失去光彩,看上去衰老疲惫,德琳几不忍心去看。等他拖着沉重的双腿直朝外迈,临出门前,他忽然扶着门框,转身柔声道:“德琳?”她早就心神俱焚,唯有胡乱应了一声。汪博深强笑道:“让我再喊声你的名字。”德琳含泪道“好。”
两人呆望彼此,除了悲怆,另有一份“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苍凉之感。然他终于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