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立刻传遍全城,买票的人全天络绎不绝,场子里加了不少站票也不够用,大家都说:“这戏多年不遇一回,必然不能错过!”戏班子的人则分两派,一类是荣青这种,大大咧咧,逢人就说:“等着瞧好吧,余师傅一出,保准全胜!”也有向龅牙李这种,颇有些担心,说:“毫无顾忌地把场面拉开来,万一失了手,实在不好办。”
上戏这天中午,大家伙各有心事,戏班大院里冷冷清清,练功场子也空空落落,甚至连春意闹满枝头的海棠树,也寂静得如封存了百年似的。杏眉侍奉花云魁,把他要喝的鸡汤上浮油全撇干净才端进去,花云魁见她心事满怀,笑说:“怎么了?你也在担心不成?”
杏眉点点头,他说:“你们可不是杞人忧天!以前我见过他演过这戏,那是他拿手绝活,只为余师傅为人谦逊,不肯冒尖出头、拿这戏搞噱头,所以你们后进的晚辈们,都不知道。”杏眉笑道:“有花师傅这话,我还有什么不放心。”
然她的隐忧,却不是余少棠本事不够,而是另有别情。实在是这诺大的戏班子,唯有杏眉晓得他背上有伤,那血淋淋的口子,至今还烙在她脑海里,可怖之极。屈指不过月余,马上又要去抢背,可不是玩命?奈何她的这层心思,既不好对旁人诉说,更不好在余少棠面前表现,唯有伺机在祖师爷神像前面多祈祷几遍,好求能保佑余少棠顺利过关。
等到公演那天,戏园子里老早就挤了个水泄不通,里里外外全是人,等到余少棠一亮相,杏眉的心就纠得老高,眼也不眨,生怕错过了最精彩的一出,荣青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拉着她的袖子小声道:“杏眉?”杏眉抽回袖子,轻斥道:“不要闹!”荣青没见过她这般不耐烦的态度,也只得噤声不语。
终于等到最关键的那出,就见余少棠立在三张木桌上,一个鹞子翻身,身体极轻盈地飞跃出去,背部稳稳当当落在戏台的红色毛毡毯上,接下来就见他顺势一个翻滚,这才轻松起身。戏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几乎掀翻了戏园的屋顶,杏眉也激动得雀跃不已,这才发现手心里全是汗水。
然为着她离戏台近且又观察仔细的原因,余少棠一个牵动嘴角的细微表情并没有掩过她的双目,看那样子,似乎在艰难忍受着什么,杏眉心头一紧,暗道声“不好”。奈何戏到这里,还没有完结,即便是她如何焦急,也万不能冲过去扶他。
这边厢余少棠仍然精神抖擞,那边厢杏眉心急如焚,几乎要哭了。
好容易等到大戏唱完,杏眉和荣青早在布帘子后守候,余少棠刚出来,原先摒牢在丹田中的那口气一松,顿时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就朝一头朝地上载下去,幸好被荣青扶住,杏眉则心惊胆颤地伸手在余少棠背上一摸,只觉得手掌又湿又腻,原来满手都是鲜血。杏眉的眼泪再忍不住,顷刻夺眶而出,嘀嗒嗒的热泪就落在余少棠手背上。
余少棠这才睁眼,看见是她,勉强浮起一丝笑容,缓缓道:“不碍事,你一哭,大家反而担心了。”
因为这场大戏,如今集庆班名声无碍,且变得更响亮了,唯有委屈了余少棠,需要在家养伤。戏班子里没闲人,各个都有差事,龅牙李思前想后,决定派杏眉去服侍余师傅,这也是为了他的一点私心:暂时隔开杏眉和荣青,好让珊瑚得空多和荣青相处。
如此一来,杏眉不仅要服侍余少棠一个,连他家里的那缸金鱼和葡萄藤,也都成了她要照顾的对象。余少棠看上去并不为他的伤势担忧,却又似乎心事重重,他很少和杏眉讲话,平时除了吃饭送药,基本上只一个人呆在屋里。
眼看着又是半个月过去了,这天余少棠忽然说:“我要出趟门,你一个人在家。”杏眉来之前,早有花云魁特意交待,说务必要把余少棠看牢,不许叫他再出半点闪失,这是集庆班的宝贝,万一再有了事儿,无异于自砸饭碗。
故此杏眉万不肯他出来,只说:“除非带着我一道去。”余少棠皱眉道:“我一个大活人,难道还丢了不成?”杏眉不和他多说,缀条凳子朝房门口一放,那样子仿佛说:“有本事你就过来!”
她忘了,余少棠虽在病中,总归是个男子汉,也是有功夫在身的,眼看着杏眉煞有介事的模样,余少棠上前走近,握住她的臂膀只轻轻一扭,就把她双臂反扭身后,杏眉气得粉面通红,眼里满是委屈,余少棠见她并不反抗,也不说话,那种楚楚可怜的模样,很是令人怜惜。
他随即就硬起心肠道:“少不得委屈一会,等我回来,买好东西给你。”杏眉刚说完“我才不要”,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仰腿朝他踢了一脚,余少棠毫不躲闪,反而弯腰褪下她的鞋子,说一句:“实在对不住!”竟然就一个人出了门。
余少棠即不雇车,也不坐轿,徒步出了东门约摸二十里路,来到远郊的一家客栈,进去也不知多久,这才出来。等他寻到一家小饭馆,欲坐下来吃点东西,就觉得眼角的余光,扫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等他正眼再看,不正是杏眉么?
只见她光脚单穿着袜子,一双墨黑的眼睛,牢牢盯住了余少棠,那微扬的嘴角,流露出不知是得意还是气愤的表情。余少棠万没想到这丫头如此倔强,竟然赤脚追着他跑了这么远路。刹那间,他心里涌起的,既有愧疚,也有感动,还有几许气愤。
唯有走过去,用近乎训斥的声音轻声道:“太胡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