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马车一路咯吱咯吱的摇晃到王府门口。
王妈掏出一袋银子给车夫,这才困难的跳下前座,掀开帘子朝里张望。
车厢里的明月正枕着柳错的肚子睡得甘甜,一时没有颠簸,她反倒觉得很不舒坦,揉了揉耳朵,睡眼惺忪的问道:“王妈,这会儿到了哪里?”
“姑娘,咱们到京城啦。”王妈喜笑颜开道,忙上去挑拣包袱,“算算日子,公子也快出来了,公子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这么快……”明月嘀咕着,也不知是在说这么快就到了京城,或是说萧美人那厮这么快就被放出来了。她骨碌爬起来,抱起盒子,俯身推了推柳错。
两人昏昏沉沉的下了车,立身与阶梯下。
“裕、王、府。”明月搂着锦盒仰头一字一顿的念道。
一旁的柳错亦活动腰肢惊叹:“哇,这房子好大好威风啊!”
明月仔细的观望,朱墙金瓦,鎏金檀木,门槛高至小腿,光是两扇大门就是萧府的几倍。果真是赫赫生威,可是萧美人接她来王府做什么?
正想着,忽然头顶窜过一团白色的影子,在空中几个漂亮的旋身,稳稳当当落在她的正对面。
明月此刻正认真的盯着牌匾看,目光微转,自然就落到了那人身上。
她定睛一看,不由得把锦盒抱得更紧,好像生怕那人随时会过来夺取一般,光是抱着,明月还不大安心,手脚利索的撕开衣襟将之塞进胸前。如此一来,明月的胸口便凸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立体。
等钱财安全了,她才重新瞟向那个人。
眼前没穿外衣的家伙不正是萧美人吗?但见他洋洋自得的露出一抹笑意,目光动也不动的看着她的方向,少顿片刻,他轻提衣袖,不紧不慢的走过来。
柳错只觉得来人面色不善,不由低声问了一句:“小媳妇儿,他是谁?”
明月还未作答,萧美人已抿着唇靠近了他们,她立时紧张得浑身汗毛直竖,躲躲闪闪的把头扭向一边。
径直朝她走来的萧美人神色一暗,却并没有如她想象中一般嘲讽她。
“让一让。”他伫在明月与柳错之间,冷冷道。
旁边的大道如此宽敞,难道还容不下他这纤瘦的身子?他分明就是成心要从他们中间走。明月知道萧美人定是犯了小心眼,忙好声好气的想劝柳错让他的道。
谁知萧美人话音刚落,就匆忙挤开二人的肩膀跨了过去,匆忙之中还顺便用肩上的力道推了柳错一把。
柳错身子不稳,足下趔趄,当下滚落在地。
“萧美人!”明月气极,一边扶起无辜的柳错,一边开口便欲指责。
却见萧美人侧着身子停在了离她不远的地方,朝阳方起,打亮了他半张脸颊。他的眼珠子明亮而幽深,唇瓣得意的微扬,也不知是在为何事而高兴。
明月扶着柳错歪歪斜斜的靠在马车旁,又只见那深红的阳光中,快速跑来一匹高头大马。
马儿在萧美人面前长啸着停住,上头的人紧拉缰绳,随着马儿转了几个圈子,脸色凝重的看着他。
明月顿时明白了,原来萧美人方才根本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等这个男子。
“六叔。现在信了吧?”萧美人磨砂着指尖,仰头微微一笑。
马首上的朱玥无言以对,跳下马:“进屋再说。”
等朱玥进了府,萧美人仿佛才记起从扬州赶来的王妈和明月,回首风轻云淡的瞥一眼几人,道:“王妈,路上辛苦了,回头去领赏银吧。齐六,你带着王妈去东边的莲阁休息。”
吩咐完大小事项,他负着手,踏着清风随朱玥走向偏厅。
***
一入偏厅,萧美人与朱玥都不约而同的变得沉默起来。
朱玥点起熏香,与他分别坐在两旁的椅子里,亲自沏了一壶茶,慢慢倾入杯中递给他。
萧美人只手握着白玉杯,凑近鼻尖闭眼闻了闻,尔后笑道:“这是阳羡雪芽,六叔你的口味依旧没变。”
朱玥小抿一口,茶水方入舌,便泛出沁脾的香气,在唇齿间久久回荡不止。朱玥目光犀利:“说吧。你到底是谁?”
“六叔,你还是不信我?”萧美人无奈,随后起身解开衣裳,露出上身。他的背上有纵横交错的疤痕,看得出都是旧伤。萧美人走至朱玥跟前,将手臂根处的小伤疤示意给他看,“这是我十二岁那年,我们一齐在桃林中掏鸟窝的时候留下的,我怕父皇责怪六叔,所以回宫的时候替六叔瞒了下来。”
朱玥微微沉吟,往昔旧事涌上心怀。这件事并不是什么大事,所以后来他也未曾再向朱樾提及。
“六叔若不信,大可去问一问当朝的皇帝,看看他可还知不知道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萧美人胸有成竹,“再有,六叔如今应当还未成亲吧?”
“是。”
“可是因为拾秋姐姐?拾秋姐姐就葬在桃树下,我可还记得。”
“你……”听到这儿,朱玥心中的疑虑已消除大半。拾秋是穷人家的姑娘,当年的太后非但不允这件婚事,还将拾秋许给了朝中一位大臣做小妾。这姑娘一心抗拒,在出嫁前一日便自刎了。
裕亲王埋葬她的时候,小朱樾也在。叔侄二人在树下坐了一宿,朱樾还因此得了风寒。
这件事确是只有他们两个知晓。
解开心结,朱玥态度也逐渐转好,关切的问道:“我竟一直被蒙在鼓里,这么想来的确很可疑,当年太子出游归来就一直躲在寝宫养病,我几次请见,也只是远远的看到一个背影……这些年你都发生了什么事?”
“一言难尽,总之,是韩老贼害我如此。”萧美人叹息,“我想当年父皇之死也同他有关。如今要夺回政权,只靠你我二人只怕远远不够。”
“那我们该怎么办?”
“此事我们需要从长计议。实在不行……只能靠六叔你用武力解决了。”只是用武力难免会引得宫内宫外人心惶惶,萧美人思来想去,决定不急于一时,“皇侄已经在寻找当年行刺的刺客,相信很快便会有结果。而且,我也想趁此行将韩太师等逆臣一举铲除。”
“也好。”朱玥听罢也点头赞同,“此段时间你便先住在王府。”
“多谢六叔好意。不过我已选好府邸,今儿行李都已到京,准备夜里就搬进去。”他选的房子便在韩府附近,若是住在这里,韩老贼必不会对他采取手段,自然也就很难抓到把柄,所以萧美人决定自个儿送上门去。
***
拜别朱玥,萧美人换了身衣裳匆匆走向莲阁。
莲阁位势偏高,需踏上蜿蜿蜒蜒的木阶梯才能登上,原是王府中的戏台,台前有一潭清池,入秋之后,满池的荷花都调尽了,只剩下孤零零的荷叶。
他抵达的时候,明月正站在池边,为柳错温柔的梳头。
柳错坐在池边上,长长的头发散落下来,明月摸起梳子,一边自上而下梳下来,一边笑容满面。
等把他的头发一根不剩的束在玉冠当中,明月才满意的拍了拍手,扶着他站起来道:“好啦,这样走出去,别人就再也不会看低你啦。”
萧美人摸一摸自己的头发,再望向他们,胸口忽然闷闷的。
“小媳妇儿,没想到你比我娘还要厉害,我娘从不给我理辫子。”柳错幸福的弯起了唇。
明月拍着他的肩自豪的对天大笑:“那是自然。”
她当年可是学过一些化妆的,盘头发更是一绝。
拉着柳错转了一圈,明月又取出软尺道:“我给你量一量袖子做一对假肢,以后你就能有一双手了。”
“有小媳妇儿在,我哪用得着什么手。”柳错有些羞涩的笑了起来。
“我总不能陪你一辈子。”明月无意间脱口。
藏在角落里的萧美人忽感一身轻松,看来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这边的柳错正被她扯着衣袖,听她如此说,蓦地用身体的力量抽开袖子,皱眉道:“我不要手了。”
“柳错……”尺子一时扑了空,明月很是无奈。
“走了!”
她复杂的看着倔强得独自走上楼的人,心中微微叹息。
等这旁的柳错登上了楼,萧美人才拨弄一头乱发走出来。他二话不说,径自坐在明月跟前。
眼下他换了身金丝镶边的黑色长衫,头发乱蓬蓬的斜在脑后,弯弯眉毛一挑,波澜平静的指着自己的头发示意道:“我也要梳头发。”
“你……”明月被他吓一跳,瞧着他此刻的姿势,心下又觉得好笑。
堂堂优雅不凡的萧美人,如今一只手伏在膝盖上,语气酸不溜秋的看着前方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砖墙,倒没以前那么高高在上了。
“怎么?你只给他梳,却不给我梳?”见她持着梳子站在一边,萧美人横眼不爽的问。
明月想起方才他刻意推倒柳错,还对她不理不睬,于是自个儿转身拾起了各色工具,一样一样装回随身的袋子里。
正拿起镜子,手心忽的被萧美人紧紧握住。坐着的人儿稍微一用力,便将她拉近了自己。
“明月,”萧美人强迫看向他,柔声问道,“你有没有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