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菩提
一架隐隐透着破败的屏车,缓缓地驶向菩提寺,驾车的是一位生的很漂亮的女子,婀娜多姿的身影,骑在有些驼背的瘦马上。此情此景,是一幅十分扭曲讽刺的水墨画。
屏车到了菩提寺,车内的燕云袖和桃绶、柳绵三人下了车,顾浮笙也从马上一跃而下。
菩提寺的汉白玉石阶有千级之高,燕云袖每登上一级腿上的酸痛就增加一分,心中对水青裳的恨意也增加一分。她恨啊,她恨这个下贱的女人,恨她的居高临下,恨她的娇柔做作,恨她的荣辱不惊,恨她的百毒不侵无坚不摧,恨她的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改。
“太尉大人……”一旁的顾浮笙神色为难的看了燕云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话便说。”燕云袖说着,声音很轻,几乎就要被风声吞没,仿佛登这千级石阶,已经用尽了她毕生的所有力气。
“启禀太尉大人,苏琴雉已沦为阶下囚,而今生死不明。”顾浮笙声音清丽哀婉,说这话的时候,仰头望着如洗的青天上翻卷而过的巧云。
“我如今也是自身难保,”燕云袖听了这话,眉心微曲,张口便答道,忽而又觉得这话说得有些不妥,于是又说道,“本官尽力而为。”
顾浮笙和苏琴雉素来交好,对燕云袖这个回答显得有些不满意,却只是低下了头,没有再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燕云袖,顾浮笙,桃绶,柳绵一行人终于走上了千级石阶的尽头。燕云袖向远处眺望,目光显得有些涣散,淡淡的语气像是在自言自语:“费劲千辛万苦终于登上了这最高的地方,可现在我看这远处的风景,也不过如此,站在这里,总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一旁朱红色柱子后面的杜凤生,眉头紧锁着,眼睛却忍不住向她这边张望。
“施主,其实这里并不是全寺最高的地方。”一旁的小和尚慧悟说道。
燕云袖抬眸扫了慧悟一眼,慧悟却以为是示意自己继续说下去,用手指了指不远处一座金光闪闪的佛塔,说道:“那座金塔名叫‘大悲塔’,施主站在这里觉得是最高的,殊不知大悲塔的塔尖才是这全寺最高的地方。”
“没有别的什么在大悲塔之上了?”燕云袖问道,声音不知是悲是喜。
“大悲塔之上,便是青天了。”慧悟想了想,说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燕云袖冷笑出声,说道:“大悲塔之上,便是青天了……着他虽然看上去富丽堂皇无懈可击,但本官坚信,再好看的塔,总有倒塌的一天。”
慧悟听了这话虽然心中一百个不乐意,但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道:“车马劳顿,贫僧先带施主去休息,施主请。”
燕云袖微微一颔首,“唔”了一声。
燕云袖走后,杜凤生缓缓地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痴痴地望着燕云袖的背影。从丞相大人的生辰宴会那一日,自己以“风流佳公子”钟将离的身份在广场中央弹奏了一首古琴曲,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隔着此起彼伏的笙歌,看到了拿着珐琅酒杯买醉的这个女子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再也无法忘记这个女子,她的音容,她的笑貌,她的嚣张跋扈,她的出言不逊,她的嫉贤妒能,都烙印进了杜凤生的心中。
那日安排的曲目本来是《高山流水》,但自己看着那女子去鬼使神差的弹奏了一首《凤求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
不知不觉间,燕云袖已经离开了十多天,这样一来,她怕是更加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想到这里我自嘲的笑了笑。
走着走着,我已经到了锦元殿宫门口,郭槐见我来了,急忙过来磕头,赔笑着说道:“奴才给丞相大人请安。”
“本官想要给陛下请个安,还烦请公公给通传一声。”我笑着说道。
“是,丞相大人稍等片刻。”郭槐说着,转身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郭槐出来,说道:“丞相大人请。”便引我进去。
梁太祖正在看书,我走上前,恭恭敬敬的叩了头:“微臣给陛下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梁太祖闻声,抬头见看了我一眼,说道:“爱卿不必多礼。”又对旁边的侍女说道:“还不快给爱卿赐座。”
我坐好了之后,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梁太祖说到:“爱卿来的倒巧,朕正想和爱卿商议点儿事情呢。”
我听了这话,说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梁太祖面无悲喜,魔眼眸中却含着一丝笑意,说道:“再过五天,便是太后的生辰,朕想摆寿宴,尽些孝道,把文武百官都请来。”
我闻言,略作思索,说道:“依微臣愚见,不仅要请文武百官,还要请宫中有些脸面的女官和渌水轩的女眷,灯火连夜,笙歌不断才好。”
“嗯,”梁太祖微微颔首,“爱卿所言极是,只是寿宴的地点……”
“启禀陛下,旧时微臣……未入朝为官时,听闻齐平帝为给后宫嫔妃摆寿宴曾在宫中搭建了一座万寿楼,不知如今还在不在?”我想了想,问道。
“嗯,只是久未使用,还需再稍加修缮,这件事就交给爱卿负责。”梁太祖看着我的眼睛,说道。
“微臣必当不负皇恩。”我跪拜在地,叩首说道。
“爱卿请起。”梁太祖笑道。
“微臣还有一事相求。”我跪地不起,连头也未抬起。
“但讲无妨。”梁太祖眉头微隆,说道。
“微臣想……为太尉求个恩典。”我朗声说道。
“好好地,提她做什么?”梁太祖问道,双眉皱的更深了。
“启禀陛下,太尉和太后娘娘虽然未曾见过面,但却有……亲家关系。”我的声音不大,但却很有底气。
“嗯,爱卿既有这心,朕恩准了就是,”梁太祖说着,声音有些压抑,“爱卿也别动不动就叩头了。”
我刚把腰直起来,下巴便被梁太祖的手指挑起,双眼不由自主的与她的双眼对视,她手上用的力度虽然不大,但凉意袭尽全身,让我的脖颈禁不住出了一把冷汗。
“我真想知道,你这个女人心中是怎么想的。”梁太祖欺身上前,吐气如兰,声音冰冷,连称呼也从咫尺天涯的“朕”“爱卿”,变成了“我”“你”,可越是这样,就越让我觉得寒气侵体。
“微臣惶恐。”即使处于这样的局势,我的声音还是字字珠玑,掷地有声,音腔语调中,不含半分怯色。
梁太祖冷笑了一声,有些嘲讽的说道:“惶恐?朕听你的声音,却一点都不惶恐啊。”
我被这话噎的说不出话来,沉默而镇定的盯着梁太祖的双眼。
“你今年多大了?”梁太祖用极其郑重的语气问了这个漫不经心的问题。
“微臣正值二八。”我虽然不知道她的用意,但还是一字一顿的回答道。
“碧玉年华的女子,比我小了十岁有余,竟能如此荣辱不惊,别人烧了你的房子你竟然还能为她求情,”梁太祖手上的力气一点一点的加重,若有若无的疼痛遍布我的全身,“我真怀疑,你这躯体之内,究竟有没有灵魂?”
我自嘲的笑了一下,水青裳啊水青裳,这就是你一直以来所作所为的回报吗?你尽心尽力的为这个女人拼死效力,鞍前马后,她竟然怀疑你有没有灵魂。
我沉默着,她玩味的笑了一下,把双唇凑近我的耳朵,梦靥般的说道:“朕就喜欢没有灵魂的人,无牵无挂,方能无忧无虑。”
不知为什么,在梁太祖说道“无牵无挂”时,钟将离的影子,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思虑着要不要反驳一句,最终开了口:“微臣并非无牵无挂,微臣牵挂着的,是陛下和天下苍生。”
话音刚落,梁太祖“倏”的一声把冰凉修长的手指从我的下巴上拿走了,我依旧笔直的跪在那里,梁太祖在我的身边从容的绕了两圈,回到了龙椅上,拿起了方才看的那本书,良久,才缓缓启唇道:“闲话了半天,竟把正事忘了,爱卿的丞相府已经竣工,爱卿即刻便可以迁居了。朕已经叫郭槐把丞相迁居的仪仗队备好了,本想去渌水轩请你,你倒好,不请自来了。”
梁太祖云淡风轻地说着,却把“不请自来”四字咬的极其富有讽刺意味,让我听了身体不禁轻轻的打颤。
我尽量模仿着她的语言淡漠,无悲无喜,虽然语气平缓的没有一丝涟漪,但是心还是轻轻发颤:“谢陛下圣恩。”
梁太祖听若罔闻,并不理睬我,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跪在那里,一时间锦元殿内万籁俱寂,我甚至能清晰的听到金漆龙凤呈祥纹的容器中冰块碎裂的声音和我自己忐忑不安的心跳,我的神色虽然镇定,但脖颈后边,却早已流出了冷汗。
梁太祖看了我的样子,啼笑皆非,轻轻端了端桌子上鎏金的茶盏。
我知道那是送客的意思,叩了个首,说道:“微臣告退。”便转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