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初开的时节,我让人折了几朵,分别带到紊紊的碧桃宫和水清的清溪轩,又陪玉涴下了一盘棋——因为心里想得太多,给李妃杀的好惨!一局终了,我败局已定!这时宁安来请我上朝,我心里已猜到:又是坏消息!
张峦、侯训打到桂州城下,谁知南汉国的人马伏在山谷里,趁我军疲乏之机,杀出山谷,与城中士兵合力,杀败我军,侯训阵亡,张峦只领了几百人,退保全州了!
刘言那边,情况更差!刘言攻下益阳,杀了我方李建期等人,趁胜又攻取了我方唯一到手的岳州和长沙二地!
我怒不可遏,在朝上大骂孙晟和冯延巳!当初我就想,占了湖南最富的长沙与岳州,咱还不至于输的太难看!可是冯延巳呢……
冯延巳拖着病体,上章自劾其罪。他的文才不必说,文章看得我极感动,孙晟伏在地上,一个劲的请罪,看得我心里有愧!他们俩的建议,本也是我同意的,现在输了,什么也没捞到,能全怪他俩吗?我平了平火,拉了他俩起身,为使他俩安心,降了他俩为左右仆射,反而安抚了几句,便退了朝。
下朝的时候,特地赶来的、已是垂暮之身的李建勋老大人,拍着我的背劝我道:“皇上啊!咱没钱了,你听老臣的话,数十年之内,不要再用兵了!”
提起这事我就悔!我拉着李岳丈的手,悔意重重的写在我脸上:“朕这辈子再也不用兵了!哪有什么几十年的期限!…老岳丈…你…你养着吧!”
话虽这么说,当我一个人坐在便殿集英殿等李德明来奏事的时候,我心里一阵阵发怵!桂州归于南汉刘氏,而那个故楚旧将刘言拿下湖南潭、朗二州后,转面向周国称了臣!名义上,这地方成周国的了!此消彼长啊!周国是我朝奉为正朔的大国,他国的实力增强了这么多,好比猛虎蹲在我身边,我能不怕吗?
一时李德明来了,他哪是来奏事的?他是来宽我心的!他一来,先自我的笔架上取了一杆半干的宝笔,带笑道:“圣上啊!臣忘了带笔了,容我画给您看呐!”
他几笔在纸上画了湖南的大形,嫌笔头太干,用舌尖舔了一下,道:“这里…王逵,这里…周行逢…”
这下我忍不住了:“卿家改日自己带上笔来……”
李德明满不在乎,泰然自若道:“皇上啊,您千万别生气,那个刘言身边这么多人,他们心不齐的!臣可以预言!大权分了这么多份,早晚火并起来,刘言一定完蛋!”
“可是…爱卿啊…他们投周国了!朕……”
“圣上放心吧,周国现在,哪都顾不上!慕容彦超替咱拉着他呢!”
……
我欣赏李德明,在我眼里他是难得的才辩之士,我觉得他人是正直的,又没孙晟那么倔,没老常那么刚,没老冯那么滑!我想,这个人我是用对了!笔的事儿我根本没上心,他那么一说,我心情反而好了不少。
接下来几天,我去了清溪轩和碧桃宫、流杯轩,玉涴稳重,我对她说,我给灵若选夫婿,要考虑容貌、风度、才华、品行、家世、应变等许多项条件呢,一挑下来,我也不知道朝中有谁!要她再等等!木头道:“臣妾不急!横竖灵儿到别家做媳妇,总没在自己家好!”
水清自失忆之后,她身边的人都被我换掉了。我也时时照应她宫中,既使钟后怀从谦的时候,我也没少抽朝事的间隙来她这儿作乐一番,拿钱重贿了她身边的新贴身宫女浣华、浸心,二人自然只会说我好,清儿虽失了忆,舞技是一点没忘,看她舞一段,想起她以前那冷艳样子,我挺开心的——这朵雪莲,被我折了!
紊紊像过节一样把我请进碧桃宫,我和她及芳若一同吃了晚饭,问了些她的琐事,紊紊说样样都好!我看她宫里的花灯是别宫里没的,就问她打发人上哪儿买的?紊紊打趣我道:“皇上以为我当年在石氏皇宫为奴为婢是白干的?这些灯,是咱芳儿喜欢,我亲手扎给她玩的!”
“爱妃灵巧!”我手里拨弄一盏八角百花灯,动了心思:“教朕吧!朕要学!等朕学好了,第一盏就送给爱妃!”
紊紊怀了心思,当下立马就命硕玉买了用的东西来教我。
定云的医术精湛,硕玉昔日的伤口也丝毫都没了,硕玉怀着感恩的心,办起事来下死力,陆紊也把她当自己人,故而她宫里稳稳当当,自那以后一点也没出过事儿!
紊紊含着情意,手把手教我扎灯,她着意穿了淡秋香色,是我说过最衬她的颜色,她美丽的指尖,细如玉笋,一盏白纱灯笼很快就在她手下扎成了!
我在一个面上画上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又在对面画上她穿百蝶花裙的样子——当年父皇去向石敬瑭借道,想与契丹共谋中原,路没借成,倒便宜了我,借到了紊紊!紊紊嫁给我之前,我见她的第一面,她就穿那件衣裳——花死了!
但是紊紊看见了,感动坏了!她说我长情,记得一点都没错!在鸳帏中她发誓,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沮丧地跟她说:“刘言向周国人称臣,我当共主是没指望了!”
她说:“去他的共主!紊紊现在不希望皇上做共主了!做了共主,天下佳丽都归了你,皇上就更不得空来看紊紊了!”
然而,紊紊没问我,我也不好告诉她,我到底为什么要学扎灯呢?
这灯在有风的时候,自个儿会转,我在左右旁边题上几句情诗,转起来的时候,一会儿是她,一会儿是我,意思就是这灯,在我不在的时候,替我守着她呢!爱妃!不要问!须知你令我最爱的地方,正是你心宽!有好多事情,你越问我越亏心,久了,我就不敢面对你了!细想想,那耿道人就是这样,可我这心里,却怎么就放不下她呢?
八月的时候,钟后给从慧安排了三岁生辰宴!又因着原没办周岁宴,钟后还特意补了个“拈三周”的仪式。三岁看老,又能图热闹,原本我是欢欢喜喜答应的。可结果一出来,我和阿云都不怎么高兴。因为这个慧儿,不知是不是怨我没排他进玉牃,几次抓的东西都没让我如意!玉玺、官印,他碰都不碰;诗书他到是翻了几页,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呢,他就啪地抛老远;我不肯送给李德明的那支宝笔,被他看也不看就拍到了桌子底下;他的小手拿起了木剑,玩了几下就丢,丢了以后,竟高高举起了阿云的绿拂尘,掰手也不肯放下了!
造孽了!听父皇说,我的亲爷爷李荣外号叫李道者,生前有官不做,偏去当道士,莫非这个儿子……唉!我当下看了,心里有些不乐。于是决定,不等以后加冠礼了,现在就给他取字叫良佐!良佐,贤良的辅臣!这就是我内心对他的指望!儿子,你不懂!像你娘那样当道人,要是遇不见我,她这辈子有何意思?
九月深秋的一个夕阳满天的日子,我听说慕容彦超被郭威击败,自家两口子跳井死了。
我穿着那淡金九龙袍,走在菊花半开的北苑,浓金色的夕阳罩着我孤独的瘦影,远处御湖中的荷花已谢,渐凉的西风中,我的耳边飘来王感化领女乐班歌唱的声音,正是我昔时填的《摊破浣溪纱》一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渌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西风吹堕下我的眼泪,为浴血的亡者、为我苦心维持的大唐国,慕容彦超的死,彻底勾起我心头的隐忧!周国,雄心不小!
走着走着,我步下不稳,喉间胃里一阵阵难受,早吐出一口血来,我自己怕人瞧见,将血痕掩在掌中,这时却觉得有轻轻软软的物件拥上了我的背:“皇上,仔细风凉!胜败乃兵家常事,您别太放在心上!”
原来是李宁安拿了我的浅杏黄金龙盘云披风给我披了,道:“江文蔚大人在崇文院候驾呢!”
我足下乏力,索性倚他肩膀走了一段:“宁安,周国太平了,咱大唐,怕好不了多久了!朕听说,那郭威厉害着呢,周国治得好不说,钱还给他攒下来不少。周国家底厚着呢!朕怕……”
“别怕!圣上!文小何从江湖上打探到准确消息,要我向您禀告呢!”宁安由我靠着,轻轻扶着我走,敦厚地瞧我一眼道:“大好事儿!周主郭威染了重病,已活不了多久了!”
一代雄主又如何?也难逃天命!郭威的前半辈子在汉主刘知远手下当忠臣,后半辈子为了打江山,赔上全家人的性命。于他微时资助过他的大老婆,侥幸逃过了这一劫,算得上与他恩爱了一辈子。可还没等他坐上皇座,老婆就没了。拼死拼活平了内忧外患,为了攒钱,死人活人的钱他都想省!刚太平了,要歇着,这命就眼看要到头了!
听了宁安的话,我忽然想到,郭威只有个女儿,他没儿子了!他万一要是死了,那他们周国,由谁继承呢?这是个大事,今后可以做做文章!
“好!宁安呐,就你这消息最好了!你一会儿去告诉小何,让他多多联络江湖,尽快查出郭威属意何人即位!”
宁安应我道:“是!耿娘娘说您现在的胃病啊,得用汤药才好!一早就吩咐我熬了备在清晖殿里。我早叫竹墨送崇文院了,待会儿等江大人退了,您记得喝!”
我一时甚是动容:“宁安呐,我如今不宁不安,难得你还待我这么好!你放心,朕一直会记得你的好,以后,你有什么难事都要先告诉朕!就算你有天大过失,朕也保着你!”
走了不多时已到崇文院。江文蔚奉命汇报今年贡举的结果。结果我是越看越气!他选中中榜的举子,按制上书言事。结果新人们的上书里面,实际事务是零星几点,剩下的长篇大论是写的什么呢?净是些不带脏字的骂人!这些新人们,个个放着胆子,仔细搜罗着别人的缺点、错处,在文章里大肆诋毁一番,得出的结论是自己比旁人都强,最好唐国的朝廷里只有自个儿,没有旁人!
这些个人,还没做官就染上这样风气,做上了官,能替我干实事吗?我一时极怒,极难得地对着江文蔚发了一大通火,说他往日里的刚直品质如今都不知到哪里去了,选出这起子相互攻讦的小人,简直给咱唐国没脸!
这就叫风水轮流转!自那年江大人因参劾冯延巳被贬,不久老冯他弟战场出事,连累正中被贬抚州,我就复用了江大人。江大人这些年在朝里仕途一直顺风顺水的,在朝上只有他每每义正辞严的发言,像现在这样给我关起门来训,是绝无仅有!谁让他倒运,撞到我心情不好了?
我一生气,气一上头,丢了一句狠话:“罢了本科贡举!”
这下江大人真急了!他这辈子的心血都在朝廷文脉上头:“陛下!贡举不能罢呀!呜呜呜!”
其实我哪是要罢贡举制?只是今科选的人都不称我心罢了!我摆了冷脸,撂句狠话:“今科的贡举,朕是罢定了!江老啊,你信不信?朕以后换朱巩负责都比你强!”
半天一联诗,好物不在多的朱巩,就这样取代了江文蔚,负责明年和以后的贡举。江大人悻悻退了,留给我一个落寞的背影——后来我回过味来,心里也挺后悔的,真不该冲他发这顿脾气。(可后来江老没给我弥补的机会:就在今年,52岁的江大人在这之后,很快就离世了!)
这发脾气,是一把双刃之剑,训了你,我心里就不难过?我坐在龙椅上,胃里作痛,疼得我冷汗直流。早有竹墨端了定云替我开的汤药送来,我一把端过喝了——唉,命苦呀,哪儿都不顺心!
入冬的时候,我本有些想通了,正要同阿云和钟后等人赏雪,问问定云她那“搦雪成银”的法子到底是怎么弄的?可谁知赏了一半,李府又传了李建勋的死讯。李大人不看好唐国的时局,他临终留话,他说他能在乱世里全乎的死去,已是侥幸!千万别为他修坟植树,免得以后为这个遭殃!
我听了李岳丈留的遗命,悲从中来,但也深觉有理!只得到李府亲奠一场,放声哭了一场,于国于家,于人于己,伤心劳神,黯然魂销!
今冬的雪,下得特别大。北苑与上林苑,罩在一片素白的雪意里。李建勋去世,我哭了一场,好似把元气给哭伤了。这个冬日,我因病只能与炉烟和汤药为伴了。各宫的爱妃都忙不迭地伺候我:水清和曼曼用的是痴情,紊紊是跑前跑后有求必应,钟后是苦苦费神,死守着我——但是,最特别的是耿道人!我这回生病,没敢告诉太医院——连年用兵,多方失利,朝中本就人心浮动;再给大臣们知道,我老是病恹恹的,保不齐有那不安分的人在暗中思变!万一有人提议去投他国,损了我方士气和人望,那我大唐就会雪上加霜!
耿道人平日里清冷的很,这回我悄悄对她说了隐衷,她反而彻底收了性子!以前那些离宫别去的话一句也没有说,反而揽下了我所有的医药之事,对我极尽温存!我裹在黑狐宝裘里还觉得冷,她呢?还是瘦瘦的,身材绝好,三十五岁的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脸上岁月痕迹一点都瞧不出来!怕是真有道术!生病一旦好了,又容光焕发的。穿着深紫勾银线飞云纹紧腰裙袄,秀发任意拿一根紫发带子束了,那领口上紫色的风毛飘着,衬得她的脸竟还是极美!她的美手捧着药碗献我,眼眸看向窗外的飞雪:“不急!皇上听下妾一言,你赢得起,也要输得起!人要豁达,才能活得久呢。”
“阿云,你说朕是不是错了?”看她那个谦卑的样子,和以前那个大胆恣意的道人大有不同!但我心却定了,知道她是真心顾着我的,我也不藏了:“这么多回,我们打哪输哪,是不是朕一开始就错了,我就该听父皇的,敦睦四邻,伺机待变?”
“不是的!敦睦是换不回土地的,皇上以武拓境也许没有错!可是你太心急了,这天下战事,变数也太多了!”阿云替我捋了捋额前的乱发,戴好了金龙便冠:“江南的烟水,把人的斗心泡软了。战事一场接着一场,谁还有心打?闵国、福州、楚国,都没自己家好呀!”
“对啊!”我咳了一阵,握手成拳敲了几下桌案,示意道人坐在我腿上:“打死我也不打仗了!我要腾出手,好好搞内务,多攒几年,咱就能富起来,老百姓日子好了,咱唐国自然就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