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于轿中,赶了三刻的路,才到了钟后娘家的产业——方山别业。我也是第一回来这里,来了才知道,这地方这么荒凉!一间小院,外间小小苑囿,因着大雪,又因我手中宫灯摇曳不明,我看这院中连松柏也没一棵,除了厚厚的积雪什么也见不着。踏雪而行,来到别业正门,两扇破旧朱门,我看来略有些低矮,门漆已有些褪色,门环上的金漆已旧,我以目示意宁安扣门,李宁安扣了半日,愣是没人应。清书在院外留下守轿子,竹墨端着暗卫才取来的药酒——鸟羽鸩,静静跟在我们身后立着。
这时我才想到,为了避嫌,我登基后没几年就去世的钟岳父大人当了多年的清官。这钟后拿来送人的房子,料必也不会太好!敲了会子我有些焦躁,便对宁安道:“弄开。”那宁安蓄力于掌,只轻轻一拍便开了——我向来知道,自幼年刚认识他那会儿起,算到今天整整二十多年,比凝烟跟我的日子还久,这么多年他一直很认真的练功,兼修内外,武功卓绝,只要身旁有他,我的武艺就没有再练的必要了。
宁安开了门,我和竹墨一前一后进去,见整个房子小小的,只有前后相通的两间,中间以民间所用天水碧布帘隔开。室内不曾有灯,更不必说点灯了。举目四望,不见一样可看的东西,只余了满目凄凉,侧耳一听,只有风声入耳,那月色特亮,透过外间的花格绡窗纱细细筛进光来。
我让竹墨和宁安等在外间,没我的话不准进内,自己拿了宁安带的宫灯,借着亮光悄悄进去。一进去我就后悔了!我降了水清为国夫人,又没停她的宫份,怎么她这才二十多天的光景,竟会糟蹋到这地步?
她穿件浅海蓝的薄罗衫子,脸容已白如冰玉,仿佛就碎了,柳眉紧蹙,美目带泪,容色憔悴支离,纤细挺括的鼻骨下,人中依旧深长,唇色却一如落花浸雨失色,实在苍白可怜!那水清形容委顿,乌发散乱,枕着鼠灰色的一个旧枕头,身上只一条浅金薄棉毯子盖着,蜷着身子卧在榻上——这么冷的天,如何受的了!我望见她榻前放着一只金盂,里头竟有小半盂的鲜血在内,显是和我一样,这病已是膏肓了!我心里难受,早断了赐死她的念头,只见她忽然睁了眼,歪了身子又呕了一口血!我心疼得了不得,原要问的话先不问了,只故作狠心,冷着脸问她:“这些天可后悔了?”
水清见了我,冷笑了几声,答非所问道:“你呢?我初识你的日子,你还能骑马射猎呢,如今呢?一阵风怕就吹得倒了!”
“清儿,我问你,你说实话,那些事儿,你到底知不知情?”
水清点点头,道:“全是我做的。换闻黛,是我串通素珠、木棠假传钟皇后的意思,因为我知道,皇后也深恨耿定云;挑唆贤妃开口,促成从慧移居,是我出面求皇后,皇后说服李妃这样说的;原因么…李妃也不喜欢定云她占着你;毒杀陆观友是为了让人把贩童的事栽在他这个小人的身上,也因他知道的太多;追杀定云,是我求皇后派的人;换掉从慧,是为了报复你;把从慧弄到永宁宫,是以牙还牙,杀汐萍、淬月、赏菏,是为了让这个道人恨你,让你难受一辈子,杀其它人是为了灭口,那些所谓的贼人,并不是我们杨氏,却是收钱办事的湖南人……”
我又怒又恨又禁不住怜惜,抬了泪眼看她清瘦的病容,不禁啜泣着轻唤她的名:“水清!你莫要乱认,朕不信!你…你都成这个样子了,就算你可以联络木棠、素珠和玉涴,可联络那些贼人的人绝对不是你!上次盏花的事发生之后,朕早已派了陈先卫暗中盯住了史守一!他早已处在朕的监控之下,他现在人在泰州,这个联系贼人的首恶也不可能是他!那个…那个你一心要保的人,究竟是谁?!”
凌水清声音细弱,气势却丝毫不落下风,她秀目含恨,看我的神色就似看向那切齿痛恨的仇人,她轻轻咳了一会,样子像极了清晖殿定云留的那盆病弱的兰花:“这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你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他的名字…不…不会……”
“不!”我听了这话,又妒又恼,气得近乎发狂,我拉起她的手轻易拽起她来,泪眼中就似要喷出火来,我死死注目于她,话音已极尽温柔:“爱妃通透了一辈子,怎么就不明白呢?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不就是朕么?这些年来,朕自问一水持平,从未十分冷落过你。是你…是你自己心门不开,你怨不得朕!如今,你保的那个人灭了仙居观,杀了这么多好姑娘,你…你于心何忍呢?爱妃!你说来,只要说的有理,朕看以往的份上,再看从善的份上,一丝一毫也不追究你了!”
好,我就告诉你好了。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日在云暖楼上,转心壶中,左右都是毒酒!我走到这步,早就与你拼着命了!
十五年前,我才是个七岁的孩子,我父杨濛听说你爹要迫令让皇禅代,他怕自己必死,于是丢下我的娘亲,在常山王府管家杨仁还有另一个手下杨忠的协助之下,逃离囚禁之处,想跑到我爷爷杨行密的旧部周本老大人家避难。周老很同情我爹,谁知周老的儿子周弘祚忠心你们李氏,非但不肯收留,反向你父徐知诰告密,你父知情之后,下令处死我父,派将领到和州抄斩我全家!跟着我父的杨忠被周弘祚的人所射,不知如何,料是当场死了吧!杨仁因练有闭气之术侥幸装死躲过一劫,最终又找到周本老大人,心怀愧意的周大人看杨仁和他一样也是爷爷杨行密的部将,就给了他盘缠,让他改名换姓先在自家别院暂住,然后推荐他去找他的老友盛无名,杨仁就这样独自去往了天机门。可没等他到地方,你父的密探就知道了,将他堵在了半路,和其它杨氏族人一起严密看守起来了。
也是天不绝我!你爹抄斩我家的将领,奉命只害了我娘和哥哥们,别的内眷,他暂时不管,交给了你爹手下太监刘行深!当时杨让皇暗派了侍卫刘继恩,到我府中保护老弱妇孺。刘继恩赶到之后,苦苦哀求刘行深。刘行深却执意不肯,刘继恩便寻机在背人处刺杀了刘行深。并立即密报了我伯父杨让皇。杨让皇立时飞鸽传书,告知了可以查得的刘行深的所有情况,并假造了刘行深在徐相府的仆人名牌、腰牌等派死士连夜交给了刘继恩。
刘行深死后,他仅有的几个从人因刘行深这人极凶虐,早已恨他,更兼都怕祸及自身,不敢多言。刘继恩又拿出让皇的令牌,所有人慑于吴国的余威,竟都缄口不言!
当时你父羽翼未丰,对手下从人不甚留心,又崇尚节俭,下人进府和裁撤都相当频繁,你父哪里都认得!刘继恩与刘行深年龄相若,他不惜自伤身体,买通掌管相府籍册的公人和刘行深身边亲近徒孙等人,又出示杨皇令牌,很快盗取刘行深的真正的身份文牒,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又用假的代入底档,弄的天衣无缝!至此,所有认识刘太监的人都闭了嘴,而从此他就得以冒充刘行深在你父身边隐藏了下来!我与管家杨仁(本名周仁)的儿子周昱等几个孩子被刘继恩收养。就是这样才活了下来。后来,你父在朝中呼风唤雨,偏偏刘继恩也在你爹手下如鱼得水。此时传来一消息说,刘行深原来的徒弟要向你爹举报刘继恩的旧事好取代他的位置。刘继恩一边下暗手料理了那个徒弟,一边把我与周昱等人秘密托付给让皇。杨让皇派手下接我入宫抚养,你爹认为我是女流,没有阻止。周昱因是管家之子,让皇不便出面,所以交给周本大人,周本老大人因为当初没护好我爹,愧悔不已,所以将周昱托付于他的朋友无尘祖师盛无名,带到天机门去了。事后,刘继恩巧妙周旋,许是已经当了皇上的你爹,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眼里,所以刘继恩又一次化险为夷了!
你爹登基后没多久,就害死了杨让皇。让皇驾崩之后,杨仁和族人一起给挪到了永宁宫。而我从宫里出来,原也分去了永宁宫。耿定云去给让皇讲道,让皇就托耿氏照顾于我。后来想是她对你提了,在你的安排之下我便去伺候你姐姐长兴公主。后来我抓住了凌真远的把柄,凌真远也想借我和皇家攀亲,正好你父想结好凌国公的后人收买人心,所以十五岁的我才嫁给了26岁的你。这时候,刘继恩还是在你爹手下干呢。可是,他这段日子就不如以往得意了。
许是你父皇在江山争夺上花的心思少了,他的心思便多多用在防备下人上头。有一回,昇元帝派刘伯伯去庐山祭祀,一路上,他竟派了不少人暗中监视。刘伯伯嫌吃素寡淡,不顾祭祀的规矩,暗地里买了些肉食来吃,竟被皇上训斥多日,差点被削了职务。这件事情上,刘继恩就开始对你父亲不满了。
再后来,你不知道,你爹李昪服了史国师献的丹药之后,害处极大,他脾气变得极度暴虐,为人也变得残忍,几次把刘继恩整的半死不活!刘伯伯自然恨透了你爹呀!
再后来,刘继恩和你都发现史守一献的丹药有问题,可他还一味怂恿你爹继续用药。再后来你爹驾崩,你没有再继续用刘伯伯,而是遵奉先帝的口谕,让他带徒弟去给让皇守皇陵。
他自然过得不如意啊,这时候杨家的杨仁得到杨氏族人的帮助,从宫墙跳下永宁宫外的护城河,从杨氏集体幽禁的永宁宫里逃了出来,先去拜祭让皇皇陵,然后就在那里遇见了刘继恩!
刘继恩已然被你遗忘,方便进出皇陵联络各路势力一同对付你!他所连络的头两个人,就是我和周昱。我二人被他收养了多年,是一定要报他的恩情的!可是刘伯伯找到周昱的时候,周昱已经去世了,他于是就把给杨氏报仇的希望,全寄托在我一个人身上了。
那个杨仁收买各路势力的时候,无意间遇到了已经成富沙王的王延政手下的刺客史守一,后来他们三个也就勾结在一起了!为了让我不忘记杨让皇的仇,史守一一再奉着刘伯伯和杨仁的指派与我联络。陈盏花出事之后,禁军给过了一遍筛子,不知怎么回事,我和史守一联系的事,竟然传到钟皇后耳里。皇后虽不知道我的意图,但她也猜到我们要做的事对定云不利了。
宫里一直以来,为着那个道人不得安宁,钟皇后怕从慧影响弘冀和从嘉的将来,她知道永宁宫的闻黛和定云有仇,可以利用她对付那道人的儿子。所以,她抢先一步,借素珠和木棠的手,把闻黛从永宁宫弄出来。后来,为了你的病,皇后和众妃都Cao劳许久,皇后更是累倒了,自然不能管其它事了。
木棠是皇后的大忠臣,她揣测钟后的意思,威胁我派闻黛去联络刘继恩。刘继恩联系了湖南自封大首领的那个刘言,他暗派了人借孙三麻子余部的名义扮成贼人杀了定云道人的徒弟和其它有关的宫女!
水清说到这里,我才如梦方醒!原来父皇身边的刘太监,竟然才是收买这些贼人的幕后真凶!
水清接着终于断断续续说出了此事全部真相:
原来在仙居观事发之前,那个刘太监和杨仁商量要彻底终结孩儿冢之制,就得让我们李家、让我也尝尝这个滋味!所以杨仁收买了陆观友,先用贫家子换杨家孩子,后来他们又把心用到慧儿身上,才有了仙居观之事!
还有水清在云暖楼刺我,竟然是刘继恩在背后威胁水清做的!
天哪!这挨千刀的刘太监!我已出离了愤怒,闯出了水清的屋,对外间的宁安道:“去让皇皇陵,见到刘太监立即诛死!万一他跑了,朕就亲自画影图形,抓他回来正法!通知天机门和整个江湖,全境追杀史守一、杨仁和他们的所有同谋!”
我复又看向竹墨,在他手中的托盘里,静静放着朱温鸩死昭宗李晔的鸟羽鸩——我一把抓过来,冲出门,倒在了雪地里——那片白雪地,即时变作了黑色!
我转身回来,问宁安:“她手下的宫人呢?怎么一个不见?”
宁安叹了口气,“凌娘娘性子冷,人缘也不怎么好。这回你派竹墨去传旨,宫里都知道她失了势,没一个肯跟她的。她的大宫女濯镜和副手涤心,见苗头不好,求了徐知证王爷,支会了皇后,分到徐王妃手下干了。”
徐知证叔叔是干爷徐温的第五子,我一向对他优礼有加,这两个宫女,真是改投了好主子!
“那凌家的人呢?怎么也一个不见?”
“凌国公去世,凌真远失踪,凌奉因谋fan被诛,国公封号也没人袭。凌国公府的宅子给远房几个侄子打官司均分,实在分不匀,也不顾凌老太夫人还住在里头,几个人便押了名,发官卖了。凌老太夫人给活活气死了。凌家树倒猢狲散,早没人了。”
我听了宁安的话,一阵悲凉袭心,撕心裂肺地咳了一会子,叹道:“家业一败,竟至如此!…这里住不得,让她跟朕一轿回去,还安排到深漪轩住,另找几个人照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