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煎着心熬到冬日里,那李重进果真遣使借兵来了!我心里火灼一般,急着要推掉李的使臣,皱紧了眉头吩咐何莅:“赶紧…何莅…快把使臣弄到冯叔文的宅子里呆着…今晚朕就到冯叔文那儿去见他…唉!定要快点把他打发走!”
冯叔文出使早已回来,我看中他辩才了得,预备让他在身边作陪,必要的时候好有个照应!我假作无事,在朝上和众臣议着打发李使的说辞,可也有几个大臣提出李重进根据在扬州,万一赵宋打不下扬州,直接过江来打我朝,可怎么好!这几个大臣说准了我的隐忧,我嘴里不说,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忙斥责了说出此论的杜著等人,告诉他们下次不准再说,否则就要论罪!
辗转焦郁地熬到天黑,我在昭阳宫由凝烟帮着,挑了件不惹眼的米色软毛裘穿了,上了宫车跑去冯延鲁府上。
一天繁星下,我的车走到半道,见前边拦着耿道人和她的毛驴。道人道:“国主!人家在你东都开战,你连动也不动一下吗?那可是你父皇留给你的东都!如此软弱,任人欺辱,你就这样躲一辈子吗?”
我撩开车帘,心里极是矛盾,不耐烦道:“你这妇人又管朝里事了!你专揭朕的疮疤呀!若大臣说了这话,要灭九族!”
定云眼中又见泪意了,道:“你这冷心的人!我的九族…不是都已没了?”
“阿云呐!你别闹!”我见她话意,又是记着旧恨,那胃里早又疼起来,脸一霎白了,冷汗滴滴落下,我傲然冷着深眸望她,低斥道:“唉!占江山哪是容易的?那杨家人都是为江山死的…朕以后…也要断送在这上面…总有你哭的时候…你也不必这时来怄我!”
定云全然不惧,眸光灼灼的,挺身硬顶道:“我不是要怄你的!你这样遇事就躲开去,又能躲几时?这事儿是躲了,你就不心慌?”
我正心慌得要命,被她点破,怎么能好?心虚极了,不敢答言,软软地放了车帘,长长的猛咳了一阵子,掩口又呕出一大口血来。我狠心大声喊了一声:“走!”何莅便要驾车疾跑,我透过明黄绸帘子,影绰绰见那定云跨着驴子痴痴立在原地,怔了一怔,朝我喊道:“你吃了药再去,不要误了!”
我心中五味杂陈,对她的绵绵柔情暗从心底涌上来,再难克制!又撩了帘子去看她,心里有许多话吩咐却一时说不出口,我怯怯咬着灰败下唇愣神功夫,阿云已纵驴子前进数尺,将个青绿药瓶掷进我车里来了,我默默接了,却又心虚不敢再看她,放了帘子,疾奔冯延鲁府。我在车中痴想出神之时,瞧见自己掌中带血的黄绫帕,忽然好心灰,好害怕,又一阵阵心焦起来!我疾速抬手,倒出六颗药丸,一把服了,看看已到冯延鲁府门口。
冯叔文早在门口接着了,我拉过他道:“使臣的条件,什么也别答应,一会儿见了他,咱们要合力把李重进的求援书骗过来!”
冯叔文的容貌比较肖似正中,我与他阔别良久,他归国后我又不敢重用,这回蓦地再仔细看他,忽然更想他哥,不觉愣了一愣。
冯叔文为难道:“不容易啊!这个使臣见不着国主,一个字都不肯说!”
我带着对正中的怀念,瞧了一眼叔文:“走,会会他去!”
李重进派的这个使臣是忠臣啊,嘴皮子磨破就为了帮他们将军借到兵!
当着我的面,冯叔文就面露难色地劝使臣:“大丈夫失意而反,天下也有这种先例。但现在却不是造F的时机!现在大宋刚刚受禅,人心还没安定,可李筠上党起兵北征的时候,你主子怎么不响应?现在宋国内外无事,你家李将军倒要用几千乌合之众去对抗宋主的天下精锐之师!这我们国主还能来帮你吗?”
“诶!冯爱卿!使臣千里迢迢来了,任务总要完成的!尊使尽管把求援书留下,待朕思量几日,定给答复。尊使可以先回去,回复李将军,叫他静心稍候,等待时机便好!朕也要慎思再三,这派兵的事,弄不好引火烧身,哪是轻易能定的!留下您将军的信,您就先回吧!”
想来那个使臣也知道,从我唐国求援绝对没可能,可是交了求援书,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他舒了一口气,我款待他的一桌子美味,他草草吃了两口,飞马就奔扬州了——可怜的使臣!年轻轻的一条血气汉子!他是密使,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真心为他惋惜!他一去,恐怕就没活路了!
看着使臣的马在暗夜里绝尘北去,我却青着脸怪罪冯叔文!我低低斥他:“别怪这些年你哥比你升得快,是有道理的!你当面告诉使臣,说咱不借人给他,他要是转脸就走,不拿求援信出来,宋主疑心我们,我们怎么也摘不清楚!——当初,朕想拉李重进来降,他不肯,还连累了楚灵蛟和他自己的那位心腹部将,现在他又想靠朕了,晚了!谁都看得出来,他是蚍蜉撼树,死在眼前,万一不弄到凭证,我们肯定受池鱼之殃!”
冯叔文道:“国主放心!真要是李重进完了,臣愿出使宋朝,一定撇清咱们和李重进的关系!臣刚才对使臣说的话,就是国主教臣说的!”
“叔文!你哥狡猾,丢了朕走了…朕现在把朝事弄成这个样子…还是用着你放心!”我握了冯叔文的手,心里动了旧情,也动了托孤之意,含了泪道:“爱卿!当初,你从周国回来,朕也不是不想再大用你,朕是怕大臣们不服!出使大宋的事,早晚定还是你去的。你这项本事还是行的!以后…朕把从嘉也托给你,你也要用心着呢……”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净琢磨着怎么给宋主上贺表,在贺表里夹上李重进的求援书,想厚着脸皮把大唐国择出去——贺表上的墨迹还没干透,听得宋主亲征才一天,扬州又归宋了,李重进,也自裁了!
兔死狐悲!我把贺表及一批贡金、贡银等物打点好,先派严续送过去。
过了一阵,才又派冯叔文赶紧赴宋,去送第二批宝贝,为了稳妥,我不顾曼曼的极力反对,把从镒也派去宋朝——只有派个儿子,宋主才能知道我一片苦心!我可没帮李重进啊;顶着压力送走叔文和儿子,我却过上了更暗无天日的忧惧日子: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冯叔文及八儿走后的第七天,我一个人坐在集英殿的便殿里。当年我就是和王延政在这里摆桌下棋,共听琴曲。原来,当年的棋局,我坐在这头,王延政坐在那头,现在,王延政已经去世了九年,他自然不会再有机会和我对弈,而我却尝到了他那阶下囚的滋味!王延政虽然病逝了,可他家人还好好的,那么,有朝宋主打过来,我的皇后及众爱妃、还有心爱的子女又会怎样呢?
我手拿黑子,停在虚空里,喃喃自语道:“王爱卿…这一局…朕和你都输了…朕本以为柴荣赢定了,谁知他竟也输了…王爱卿…朕想…可能赵匡胤赢了吧?…唉,还没下完呢,谁又知道呢?”
想想当真十分可笑!当初王延政没法,只得被迫降唐的时候,他还有胆子陪我下棋;如今主宾易位,我还没见宋主的面呢…竟吓得连棋子都握不住了…我一时间想了许多,情丝牵缚,难以自拔!坐在龙案前,我慢慢地写着留给定云、曼曼等众妃的遗旨,先封她们个个都为太妃,然后一个个细细安排她们的住处…宫里、宫外都安排好,平素都住宫里,到时也可以和儿女小住…定云呢…她是最能干的…我现在却最担心她…她厌恶宫里,要是真到那时候,她铁定不回宫了…慧儿靠不上,庆儿、信儿又小,她的朋友多…可到时候…谁能给她撑腰呢……
对了…还是要提点一下从嘉呀…要他一定厚待诸位太妃…一定要照护着定云…但是…但是从嘉会吗?这个孩儿生性善良,对凝烟我放心…可对其它人呢…会好吗?我也说不准呐…再说了,耿道人原和娥皇交好,可她对湖南的小黄也不错!当初小黄嫁给从嘉的时候,也经常进宫里来,耿妃也就是在这时认识了小黄。小黄在唐国可怜没亲人了,耿妃就一直暗地和小黄写信谈心!
后来,又因娥皇爱上《潘妃步莲图》,访得此画同耿妃又有大联系,娥皇也和当初的我一样,结交了耿妃,在书画上又和道人相交甚深,任是谁都觉得道人和娥皇投缘,是莫逆之交!记得还是弘冀掌权那会儿,从嘉蜗在府里头,道人还托得闲送了一对金莲杯给娥皇呢。娥皇后来抱着仲寓来看我,私底下去谢过定云。耿道人竟说,慌忙间忘记写帖子了,这杯子是给她和小黄的,旁人没有!娥皇当时和从嘉好得什么似的,因爱重耿妃,早把莲杯给了从嘉一只,哪有小黄的份?娥皇因此知道传言不虚,耿妃果然也是小黄的密友,她心里不用说也不怎么高兴。
这回,我也听了些个闲话,说小黄在从嘉身边不得志,只落得卑躬屈膝亲自侍奉娥皇,娥皇心里也不如意,勉强支个笑脸应着。小黄却又多感多想,上个月里受了风寒得了一场大病,不敢告诉人,她亲写了个札子,还是耿道人半夜三更去看了,后来又每每去诊视于她,本月初才见好些!
这么一来定云同娥皇的关系也没从前热络不说,定云还彻底开罪了从嘉!从嘉本来就不爱道家,只是碍于我的面子加上小时候的那事儿才没开罪道人,现在道人又明着管小黄的事,从嘉竟然怀疑是耿妃在他二妃中间拱火,没感谢她不说,连脸上都淡下来了!
不管怎么样,这日午后,我还是抽空找从嘉来吩咐了一回,从嘉嘴里全答应,心里也不知听进去没有!从嘉自从很不情愿地接了朝里的事后,行事沉稳了一些,写诗也没以前飘逸了,心事明显多了,心思也深了,我也快不识得他了!
俎上肉、釜中鱼、明前露、春后雪——就在这日朝上,严续终于报说南都的升格工程大体已成!我也要他们从速准备,预备明春启行!
送走了从嘉我去见冯妃,到她那儿的时候,冯妃正在小憩,我止了通报,蹑手蹑脚进门,见她腮上有泪,定是怪我七天前逆了她意执意派走小八——可是我有选择吗?李重进一死,天下与宋主并存的,只有北汉、荆南、吴越、武平军(刘言从我手里抢的,换过王逵、潘叔嗣,现在是周行逢占着湖南)还有清源军留氏——予取予夺,都在宋主了!要是宋主此番真的扣了从镒,那……我简直不敢细想……
阿曼已给我惊醒了,轻柔地唤我:“皇上!阿曼以前的话,你没一次听的!这回我劝你别去南都,你也不会听!横竖妾妃说话没份量,在你心里也没甚要紧。唉!只一条,你要去南都,我不愿去,镒儿已然分府了,儿大不由娘,况我也不是亲的。我便不去凑热闹,宫里冷清清的,还不如那尼院里,可以修心养性,躲个清净自在!”
“朕知道,你过得不好!阿曼…朕不让你去尼院…不让…就是不让……阿曼!”我疯迷了一般摇着她道:“朕后悔啊!当初就该亲征,输也要输个明白…只是现在后悔还有什么用!朕估摸着宋主早晚要打过来,朕一定要把你们尽量全领走,一个也不留在宫里!阿曼!紊紊身体不好了,我怕她走不了水路…阿云呢…她这个倔人…我还没有跟她提…凝烟有从嘉照顾也还可以留下来…水清…朕也会问她的…你呢…你得走!你哥冯叔文都走了,你一定要跟我走,阿曼…南都造好了…咱们走了才有出路……”
“我不走…死也不走……妾妃虽失欢于国主,但是到死都是唐国人…如今为了江山,臣妾的义子从镒已经履足险地,可曼曼却不愿受宋人威胁…就算死也不离开金陵……”
我柔弱无方的目光,看向她刚毅冷峻的眼神:“罢了…那你也搬到宫外去住…万一有危险…宫里首当其冲……”冯妃倨傲地望了望我,恨铁不成钢地硬顶我道:“覆巢之下无完卵…逃到哪都一样…我哪都不去……皇上…”冯曼曼把了我的臂,“让我做一回主!我去尼院给大唐国祈福……”
“你这个人…朕初识你的时候,你娇俏可人,媚眼如丝,舞姿如仙…举止间又带着文气,简直美到骨子里…朕给你迷去了三魂…现下,你身上也还是有这些好处啊…可怎么现在你的性子,竟变得这般冷硬……阿曼……你是刚极易……”
“刚极易折…皇上…你说呀…可是,这么多年,臣妾要不硬下心肠,还能捱下去吗……”
我痛心疾首地抚上她的发,任其靠在我的怀中,那米色小裘的前片上,也沾上她的眼泪:“曼曼…朕知道,你怪我怯懦…恨我没出息…可是…我们输了呀…我们…我们只有认命了…保命要紧!你放心…到什么时候,朕心里是有你的…朕从没忘记你…你一定要信……算了…你不愿离开金陵,也就在这等信儿吧…尼院…不准去!”
她软软靠着我心口,眼波也柔和起来,骨子里的清雅之感又散出来了,忽地喃喃哀告道:“好…我不去…我不去尼院…皇上…皇上…南都…您就不能不去吗?”
“唉!”我出声恨恨叹了一回,“等等看吧,要是苗头不好,也只有走这一条路…曼曼…我不放心你…到时候…你还是跟我走……”
时光在无限的哀伤与焦虑中,不紧不慢地捱过去——耿道人在这段日子里和我寸步不离,但我俩关系也没有年轻时亲密了——我俩开始互相担心:我知道,她日夜悬心,怕我一旦断送了残命;而我也担心,我怕我走了她失了依靠!我猛然发现,我心底有点怨耿妃,她也怨着我!我和她之间最大的憾恨,不是那诛死的六十多个杨家人,而是慧儿……优秀的慧儿——却自愿躲在了武夸山里,潜身道家,永远不做我俩的儿子,是谁把他弄成了这样?!他以后到底会不会转变呢?!
暗夜里乱思萦心,一时躺在龙榻上的我懒得理会,弘冀、弘茂、从孝、从德、灵若等孩儿也不去想了,星儿、芸芸、盏花、玉涴也不想了,拥着道人,我来到一处战场——荒草、夕阳、残舰、长江、罡风、英烈,但不知为何,我拉着道人只是飞跑,我们迎着风跑到江边上——我望见江上一整排舰船,齐云船甚为雄伟,其高其大江南所无!那一排船气势如虹地开过来,离我们越来越近……
我心猛的一慌,怀疑宋军潜入腹地夹击于我,我慌得用手到处乱抓,却抓不住定云的手:“道人救我…打过来了…打过来了……”
“没人打过来…没有…我们还是在北苑…还是江南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