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帝驾崩后,新帝只有七岁,太后也仅有二十多岁,文臣中范质之流老迈昏庸不足为惧,可周国的大权已掌握在以赵匡胤为首的一帮武将手中。
周帝驾崩了,朝里的大臣劝我把年号改回来,咱还叫中兴二年,可我没同意,年号这些都是虚的,日子过好才要紧!我本想关起门来在江南过安稳日子,可是一想到我国与周境仅隔江而已,我就害怕得了不得!
周都汴京的水师已训练有素,我江南水师战舰却已被赵匡胤带人几乎烧光!周军的战舰何等迅捷,万一强渡长江打过来,亡国只在旦夕之间!
夜夜梦见赵匡胤领着周军打过来,本已重病缠身的我更是胆战心惊——觉得平生从没这么害怕过——我去找定云,一碗一碗地灌着她配的定神茶,可还是没有用:宋国老、陈觉和赵匡胤,不断的连番袭扰,我心里仿佛堵着一团黑雾,拨又拨不开,说又说不得!这夜我又梦见赵匡胤打过来,占了我的皇宫,坐了我的御座,打掉我的太庙,派下个看不清面目的宦者,赐下了金杯鸩酒要了结我的性命!
我吓得从榻上一跃而起,喊了一声:“金陵也住不得了!”便向下倒过去,早把定云吵醒了,她却没劝我,背着身假寐而已!我猛然忆起,当年我与她赏牡丹时,阿云曾说过,我这人胆小,以后若唐国有大难,说不定我自己就会先跑…她是真有道术的…也许连她心里也在笑话我,觉得我是亏心之事做多了,活该遭此报应!
人家现在逼到我家门口,我又能怎么办呢?外面哗啦啦的雨声整夜不停,我揣着心事辗转反侧,一夜无眠,想到盛极之时,共主之位离我咫尺之距,如今江山风雨飘摇,我落到食不甘味,寝不安枕,终日惴惴不安有如丧家之犬——自我有生以来,何曾想到,今生我会落到如斯境地!
第二天我冒雨准时去上早朝,走出云暖楼上轿的时候,我发现替我打伞的是定云,她道:“国主,既造了孽,就受着吧,天地之大,你也没处躲。像下妾这般,想开些才有活路呢!”
“唉!”我不自觉地叹了一声,望了她一眼,这道人!若她要剜我的心,只要凭她那双眼——我含情痴痴望她的眼,不觉我眼一酸,眸中不听使唤地垂下两行泪来,我决然转身,迅速撩开金色轿帘钻进轿中去了。
集英殿中我见到了弘冀,他冷着脸站在一边,神情比其它任何大臣都要严肃冷毅,我坐在龙座上瞥见了他,不禁心中又是一凉!
众臣提到赵匡胤掌权,周国文武不和的事,我便坐不住了,率先开言道:“诸位爱卿!金陵和周国敌境,只隔一条长江而已!而且金陵又在下游,如今,朕欲迁都洪州,定都豫章,占据上游,从根本上控制住长江水道,此乃上策也!”
此言一出,群臣一片反对之声!弘冀更是反应极其激烈:“儿臣坚决反对!”弘冀带头在朝上这么一喊,群臣反而静了下来,弘冀道:“父皇!儿臣认为迁都乃下下策!万万不可行!一来,金陵繁华世上无人不知,宫殿宏丽、房舍俨然,洪州如何能比?再者,士民安居,多少世家豪族数代居住于此,百姓们居于天子脚下,何等荣幸!如果我们一旦迁都,未战先跑,百姓会怎么看我们?届时我们将会人心失尽,不战而溃啊!其三,如今我国财力有限,国库空虚,兵乏民困,营建新都,耗资巨大呀…老百姓已经夠苦的了,再加税赋,民心要变的!”
我心中忧愤,脸色凝重,弘冀说的那些,我岂有不知,但我所思,不过为李家自保、拖延国祚而已!可偏偏这样的想法,是不能对天下臣民说的,对自己儿子也只能暗地里谈谈。弘冀又当面叫我下不来台,我心里又有些气他,又不好当场发作,只得心虚地与他商量:“可是…周境离我们太近了,一旦打过来,长江哪里可倚仗!”
“对!微臣副枢密使唐镐赞成迁都!金陵再好,可还是要以江山社稷为重啊!”唐镐手举玉笏向前一步,奉承道:“国主圣明,小臣誓死支持国主!”
英武俊美的弘冀一霎时面露挑衅不屑的神色,带着丝丝不甘,转眸瞧了一眼我的明黄攒金团龙朝袍,随即他挺直身板,美丽的眼睛俯视般居高临下地望定了躬着身子的唐镐,好似要冒火一般,人也不自觉地向他逼上几步:“奸臣!唐镐,你这阿谀小人赞成迁都,大唐国要毁在你手里了!”
“别吵了!”我喝止了弘冀,问道:“正中,你怎么说?”
“老臣也反对!皇上…国主…外边去不得!”冯延巳跪在地上叩了几个头:“老臣也坚决不赞成!老臣这回,豁出命去不赞成!”
弘冀有些意外地看看老冯,随即眸中坚毅的光更亮了些,趾高气昂地扬着头:“儿臣坚决反对!”
“韩大人说呢?”
“臣也不赞成!”
“陈乔大人呢……”
“臣支持…太子的意见!”
“其它爱卿呢?”
“臣等也不赞成迁都!”
……
我在朝上问了一圈,除了唐镐,没人赞成,弘冀更是挺着腰杆继续恳求:“周国要来,就和他们打!咱打了这么多败仗,我早就想报仇了!父皇!这打的是咱大唐国的骨气!咱可万万不能迁都啊,父皇!”
见一时也不会有结果,我只得上前拍拍弘冀的肩,宣布暂缓再议:“罢了,再商量商量吧!退朝!”
退了朝,我穿了件闲适的米白暗龙缠花的袍子,膝上盖了条杏黄绵的小毯子,蜗在昭阳宫的湘竹躺椅上,想起儿子在朝上那血气方刚顶撞我的样子,仿佛又看到少年时,我顶撞父皇的影子,凝烟递给我一碗温热的药,劝我道:“朝里的事,下朝就别想了,还是身体要紧!”
我想这事,早晚要同凝烟说的:“阿烟!朕同你说个事!朕如今已和大臣们商议,要把都城迁到洪州去!你知道,宋老和陈觉等人每天来缠我,我都怀疑这宫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这当然是个借口!然而阿烟却哭起来了,她一向婉顺,这次她一哭,我心又软下来,抬手给她拭了泪:“阿烟!莫哭!怎么,你也不赞成?”
“今早阿云过来看我,她见你昨儿一晚都没入眠…就猜到皇上肯定要有大动作。不想……”凝烟半跪着将脸贴在我膝上,那杏黄毯子渐渐变成黄褐色:“皇上!您做什么决定,臣妾从来就没拦过你,这次您要听臣妾的话,别说周国现在刚换幼主,打不过来,就说您的身体不同往日,那洪州如此遥远,气候又不知如何…你可千万不能去…千万不能去……”
“为什么…定是那道人说的吧……没事…阿烟…我还没她说的那么弱呢…阿烟……”我脸上含了三分笑,见半老的钟后哭的伤心,我心里却莫明得意起来:“放心吧!朕哪舍得抛下你等走了?真要走时,整治那边的房子还要段日子呢!到时候,等都建好了,我先去瞧瞧,等真的全好了再挪你们过去…放心吧…朕保证,不让你们这些女眷呐…过上一天苦日子!”
“不!我同众家妹妹都商量过了…您要是去洪州…就把臣妾们打入冷宫,把臣妾们……”
“皇后……”我抚上阿烟的头发,她的秀发是那年为我愁坏的,如今早已白多黑少:“你那年绞的头发,朕一直藏着呢!咱俩自幼相伴,是‘结发’夫妻!你上冷宫了,我也得去啊。可我一向是爱洁净、贪舒服的人,这冷宫,咱谁都不能去!真要去洪州了,一路上游山玩水,到地方好吃好住的,有事全丢给儿子,朕…不…我…我就是去享福,躲清静,等过段日子,再把你们全挪过去……这金陵呢…留给老大……多好啊……”
可谁知皇后一抬头,新泪就留在脸上不擦,眸光灼灼的,严肃的神情透着正气十二分肖似弘冀:“不能去…耿先生说…皇上……反正…臣妾反对…皇上…你知道臣妾身体也不行,若您真去那儿…您回来一准见不着臣妾……”
“你当我愿意去啊!别劝了!”我弃了玉勺,把整碗汤药饮尽,金碗猛的一丢在旁侧的香榧几上:“这都是为的大唐国!要是不去洪州守住了,不全盘占着这保命的长江水道,那…那咱们李家…可就全完了……唉!我再瞧瞧赵匡胤的动向,要是这几个月,他给小皇帝的托孤大臣整倒了,那可就两说了……”
我还在往好里想,嘴里虽说的平淡,人却不得不弃了昭阳宫,抱病坐在光政殿死死熬着:我得看着周国有何动向啊……
可是这日我没等来周国大军的动向,却等来了索欢的密信:袁从范在洪州被找到了,可是他人已经死了半个多月了!她的妻子说,袁从范是自己服药了断的,他临死也留了信,竟交待说前番刺杀太子、假冒番人嫁祸、做白纸鸢的人其实通通和景遂皇弟没关系!是因为袁的独子被太弟所杀,袁从范一时没法子报复,才听了一个周国商人的话,在太子面前颠倒事非的!
唉!我本来就猜到是这样的!索欢的信是有了,可他人呢…他怎么不回来覆命呢?袁从范好好的,景遂又没有追究他,他怎么就死了呢?想想也说得通:袁先生年纪较大了,只有这一个儿子,又给景遂杀死了,他报仇无望,没路走了…现在袁从范没了,弘冀和他皇叔也出不了事了……
这晚我在妙音阁劝曼曼,说就算要去洪州,朕也会带着你的,叫她莫急!她说,无论如何她也不愿意迁都,让我要是走的话,千万别带她,她死也要死在金陵!
我正要劝她以大局为重,她却怎么也不肯再说这个话题了!接着她又可怜巴巴地说起,她如今不受宠,只有从镒一个义子,这孩子如今十四岁,已有点主意了,再过个几年,分了府,纳了妃,她就又要寂寞了!我便道:“没事!曼曼!待朕得空来教导从镒!他已没亲娘了,你便是他的亲娘!为人不知孝敬之道,还像什么样子!”
日子波澜不惊地捱到了八月中,那是一个普通的雷雨夜——我安安静静的守着耿道人,心里却还思念着慧儿——从度!多少年前,你就出生于这么一个雷雨夜,现在,多少年了,你还飘在外面!儿子!宋齐丘倒了,你赶紧回来,爹再把你排进玉牒,你是亲儿子,和别人不一样!——耿道人这回是怎么肯留在我身边的呢?因为我有个秘密终于被她知道了——从我知道慧儿当道士的那天起,到今天,我已经暗地命华辰给慧儿身边的焦鹏远送了无数的信——这些信其实却是写给慧儿的,我用尽解数,卑微地求他回来,让我可以弥补他这个儿子,可是他还是没有理我——不知道为什么,焦鹏远把我的其中一封信转给了定云,定云又从焦师兄的信里得知十岁的慧儿在武夸山过得恬静安乐,又有师父揽桂和焦鹏远等一大堆人拥护着,自也学到了金陵学不到的东西。她也就只得暂时放了心,放弃了回武夸山(即武夷山)的计划,最终还是留下来陪我了。其实,我已然知道,就算阿云回去,这个已经变得古怪的儿子也不会理阿云,这个儿子先和噙霜亲,噙霜嫁人后,他又和揽桂亲,他现在才十岁,却倔性无比,早就在信里扬言,他不叫从慧,也不叫从度,他就叫李良佐,是什么演道冲和先生,要和我及定云划得清清楚楚,死也不离开武夸山!唉!
可是今儿这个雷雨夜,还是出大事了!何莅进云暖楼夜传急信,浅眠的我一下惊醒:“是姓赵的打过来了,对不对?!”
“不是…皇上…不是这事儿,是洪州晋王爷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