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置了沈蘅、吴晋、昔波,算是给杜老报了仇。然而我心里却是怕透了——这些年中原已换五代,天下分崩,忠心二字早已不可贪得!贼人无处不在,甚至像吴晋那样的,把小妾都弄走了,可我这个君王还一无所知——这样的人,在我身边有多少!我简直不敢去想!
我坐在宝位上,十几年来做了多少违心的事!每一桩事背后都有人为此丢命,而做这些事背后的负罪感是什么样儿?除了我自己,怕是没人说得清——李德明和杜老先后死去,萧阙和贾崇还困在扬州,文小何离开我做了和尚,王研因为被人利用牵累而死,身边近的、远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变的变,环顾四下,竟只有宁安一个人可以一直陪着我!但我不能说,不能倒,还得装得挺开心——天已入夏,这几日天气渐热,我特意穿上了四十大寿时定云为我设计的那一袭明金闲云游龙缂丝袍子,约了冯正中及两位兄弟到后湖游湖消暑。太弟和景达都来了,只是不愿和冯延巳在一个船,我依了他俩,自己同正中及宁安占了御舟,又专弄了一条舫子给他俩——望着后湖上的莲花已开好,强打精神的我一时兴起凑到前边立在船头去看——一霎时吓得魂不附体!只见那浅粉娇白的荷花,霎时变得一片血红,一片片荷瓣纷落湖中,那好好的一湖静水,竟化成一汪血池,带着热气的湖风朝我卷过来,那湖水拍在我的龙舟上,船头上分明留下了不明的血痕!我咬咬牙,拼命告诉自己这是幻觉,正想垂下眸子转身回步,却一个不小心足下不稳,“呯”的一声掉进水里——冷热交替之下,惊恐之极的我没来得及喊出声就没进水里,薄薄的龙袍轻柔地浮于水面,不会水的我脑子晕晕的,为了保命毫无章法地拼命扑腾几下,听众人七嘴八舌地嚷着要下来救我——冯延巳在船上纵声哭起来了,宁安跳到了水里,朝我游着,太弟在后面的船上指手划脚走来走去的,乱糟糟的听不清楚说的什么?最令我感动的是景达!他自小不会水,我最知道!今天为了救我,他奋力跳下水往我这边游着,他的贵紫色王爷袍服宽大,蓄了水甚是沉重——景达也不知哪来的运气,竟然游到我身侧,我左右有宁安和景达托扶一把,自己又因怕死,卯着劲死拽住船沿,上面老冯花了死力拽我上去——我游了半辈子湖,这是最狼狈的一回,但是只因这一回,周围人的心思,我也看出一二来了!
我的意识还算清楚,只记得众人把我用软轿抬回了昭阳宫里,凝烟摒退了别个,独自守着照料我——她态度温婉庄静,与当年初嫁过来时有些跋扈的将门做派又大有不同——她的秋波中虽藏了些许迟暮之意,那双眼却还是秀媚的。颧骨已有些微凸,脸颊也消瘦了些,鼻骨依旧细而且挺,唇色已淡,嘴角也有些岁月的痕迹——高挑的凝烟认真地端了一碗姜汤,好像捧着宝,似乎这件小事也是极重要的!她眼睛肿着,显然是哭过的,却重画了眼妆不叫我看出来。我怀着歉意,温存地朝她瞧过去,一手忘情地拍她的手背:“阿烟不用心焦!朕不打紧!原是湖上风大,一时没站稳便栽进水里,也没怎么的!你且避一避,姜汤搁着晾一晾,一会传了老四进来,说罢了话我就喝了!”阿烟显是知道了除落水以外的什么事,不接我话,闷闷地、心事重重地对我道:“皇上…有事别瞒着,别瞒着臣妾呀……”
我凝了一抹苦笑在脸上,眼里的光一敛,叹了口气:“没事!还不就是朝里的那些事,唉!”
我朝一旁默默站着的宁安使个眼色,李宁安会意道:“四王爷在宫外候见呢!”
凝烟欲言又止地扫了我一眼,没说什么,默默避了,见惯了她那宠辱不惊的平和样子,这般哀怨的样儿却叫我心疼!
皇后退了,景达换了一身浅青宽袍,打扮利落进宫看我来了。景达生得英伟,国字脸庞,浓浓剑眉,极深邃的一双亮目,刀削般挺秀鼻梁,甚深较短的人中,略厚些有致的双唇,下颏丰隆,那张脸配上身材,直似画上的将军!他生得长身玉立,皮肤却是浅棕色的,手指天生修长纤细,手却不似有力的样子,右手中指上戴了个祖母绿的方戒,极是奢丽,但他似乎偏爱此物,出入都戴着——我斜倚龙榻,伸出一只苍白见筋的瘦手握住了老四戴戒指的右手,叹息似地问他道:“你不会水,为何要下去?”
景达默默看我一眼,深目中泪光跃动:“你是我大哥!唐国还在你肩上呢。臣弟向天祈求,祈求皇上平安,上天终于听见了一回!”
“老四…不说别的!打周国人,救寿州你去不去?”我听了他的话,心里打定了主意,激动起来,紧紧扣了他的手:“现在外头人心不附,到处都可能有阳奉阴违的两面派!想翻盘,只有靠咱李家的自己人了!老四!你向来有贤王之名,你可知道,先前几回咱们就吃亏在将帅不和还有苛待老百姓这两条上!你的性子好,咱几兄弟里,你的人缘最好,你去定然不会有这些事儿!朕也知道这事凶险,可眼下只有这么办!老弟,你总不愿人家说你是个‘闲王’吧?只有你立了功,人家才能重新服气咱们李氏呢!”
我气喘吁吁地说了这几句,倦眼朦胧瞧着景达——我打小和老四完全不同,父皇总说景达英伟,而我生得文秀,二人一点都不像,老爹说我不像爷娘,自成一格,再加上后来母后也很少见父皇的面,我当然也就愈发不受待见了,父皇口中对我的评价也从当初的“文秀”,变成了“文弱”、“软弱”、“庸懦”,一步步地,无声息的坏下去。后来,因为马道元的事,我终于知道了这背后真正的原因——这也成了我瞒住所有人的秘密——整个唐国,整个天下,只有一个半人知道。一个人自然是定云,告诉她我是不怕的!那半个是冯延巳,我也曾一时忘情,脱口告诉过他,可他不信,所以只算半个!
如今瞧见了景达,今时往日,种种情份件件浮现,我竟惊恐的发现,我对他还存着提防之心——闵国、楚国都亡于阋墙之祸,闵国的王氏兄弟还在信里以此辱骂过我呢!但,此刻我想起他方才的举动,不觉感动莫名!身在皇家,得这般兄弟,全无多思的必要!我将乱思生生压了下去,弱弱对皇弟道:“别的不必说!老四,你去不去?”
景达将头一垂,语声倒是极为坚定:“皇上但有差遣,臣弟万死不辞!”
“好,四弟。”我将身欠起,自己端起身侧的小几上的姜汤饮了一口,递给景达,老四一愣,随即也喝了一口返递给我,我含了些苦笑道:“老四,这次去还是要派监军的。你是我兄弟,朕不疑你!朕派了监军去,明面是分你的权,暗里也是替你担责!你没什么临战经验,此战又非同小可,朕打算派陈觉前去——他上过好几次战场,从经验上说比你强,再加上他背后是宋国老,外间一向说你和宋老有嫌隙,人人都说,孙相和韩大人、常学士他们一派,宋国老的朋友门生一派,你也有私心,太弟也卷在里头!四弟!陈觉以前犯过错,朕又复起了他,他欠朕一个人情,这次若派了他去,他想来会用心去做!这次正好也是个机会,你和陈大人一起去立了功,朝里别再斗来斗去的了…为兄是真的撑不住了…老弟,平素私下里怎样都由你们,一起去共事,可要一起用心思!”
景达看我越发激动,忙俯身扣了几个头,颤声答道:“皇上…大哥…你放心!臣弟一定尽力…一定!”
看着景达忠心的样子,我深感欣慰,立刻叫他免礼起身!然而就在老四起身的一霎,我脸上又不觉闪过新的疑虑——说起来玄乎,周主初来的时候,耿道人用幻花境开解于我,有个极真的幻境令我心生疑忌,那其中一点,正是说陈觉可能有反意!可阿云说,这些都是我的心魔,一样都不作数!可我心里,又怎能毫无波澜呢?于是,我阖上眸子,对四弟掩住极重的心事,带着藏不住的倦意吩咐道:“好…四弟…你的事儿定了,你这就回府准备着吧,陈觉的事…朕要同大臣们再商议一下!”
景达含着一泡眼泪退了,凝烟却含着泪陪在我的身侧。她咬了咬嘴唇,想要说什么却一直没有开口,只是守着我落泪。我这人一辈子见不得红颜泪,下意识伸出手去替她擦了,凝烟却默默无言,哭得更厉害了!我不争气,心肠又软下来,轻轻拍着榻沿,柔声对皇后道:“阿烟,朕知道你想什么呢。近来群臣更起劲的上书要朕召回燕王,朕也觉得朝中正是用人之际,此时召回老大也是合适…但是…但是皇后!朕再和你说句掏心窝的话!阿烟!眼下江山不稳,朕怕坐上这个至尊的位子,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朕私心里,真的不想让任何一个儿子卷到这无谓的皇权争斗中…阿烟!让老大回来可以…可是…将来上位,还是太弟好…反正景遂谦退有风,会照顾好你们的……”
“皇上莫再说此话了!这么多年,凝烟说句实话!我再没半点以子争位的心!皇上,一场夫妻,此事您定要明鉴呐……”钟凝烟深情地执起我手:“如今,臣妾只求亲人平安!”
“唉!”我深叹一声:“阿烟!这个位子,没得的人以为坐上去就有了一切,可真正坐上去的人就知道,这是个孤冷的位子…让弘冀回来,帮衬着景遂也好…朕…我…我已经累透了,一点儿也不想干了!”
“皇上不可…皇上三思…但您若下了决定,臣妾们听您的就是……”钟凝烟的眼泪在目中尽力含着,眼圈红红的,死死咬着牙,许久才道:“原吃的药既是没什么效,不如换个人看看……”
“没用…李德明是朕的近臣,朕一直当他是…唉…难怪他要缠我了,当年好的时候,我答应过要保他的……再说还有其它人…人心不古!我是越想越寒心呐……”
凝烟尽了力,可也没能劝醒我。一天不交这个位,我就得硬着头皮冷着心肠干下去!我强撑起来,坐在光政殿和大臣们议陈觉为监军,随景达出征救寿州刘老将军的事儿,谁知韩熙载跳出来,死扛着不同意陈觉去!韩老说了半天,说陈觉和景达不和,派他去不利于三军和睦!还有,景达是至的亲王,又做了最显贵的元帅,还有什不放心的?何必要派什么监军使呢?
其实他还有许多不好开口说的地方:韩老和朱元等一干人是从北方投过来的,还有的家乡也不在唐国初始的疆域,可陈觉等人却是实打实的唐国人!韩大人和陈觉这么多年分属两派,斗来斗去的已是常态——韩大人在孙相出使后,成了清流一派的领袖,可他眼高于顶,才华着实高!和他深交的人说和他在一起是:“如沐春风,令人忘忧”,可他这人在朝堂上人缘却不如私下好,这回朝议就看出来了,又没人支持韩大人!我也无力再想别的人选,驳了韩老的意见,就陈觉跟着老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