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州到处都挂着红灯,建筑四角飞檐,还有几处墙壁倒塌,几根梁柱搭成的骨架却依然坚挺。
“外面风大,小心感冒了。”沐川给我披上了厚棉外褂。
双手受伤后,一直是沐川在照顾我。
喝水,喂食,念书……对了,池州历史,还跟我讲了逐漉大河湾。听说在远古时代,有一座岛叫漉岛,岛上种了许多开满鲜花的树。岛上居民在树下长大,老去。在临终时会指认一棵树当作来世的伴侣,一起浴火。一棵棵的树被火烧尽,一批批人在浴火重生。岛上的植被减少,海水开始冲刷土地。岛上居民为了繁衍生存,开始掠夺临近的池州海岸村落,持续上百年。
池州大河湾附近,建立了护河军驿站,每每有人从海上来,必问其祖籍、来历。尽管如此,仍不断有漉岛居民来犯。
再后来,建立关口,令牌为证,持有令牌者方能入关。令牌大多以枣木、柏木、金属材质制成,刻有池州民、官、商、学、侠客、仙旅、郎中、戏子、佛道等对应特征的花纹。后有人仿刻潜关。
这历史还在继续。你看那一角暗巷中,隐藏着多少争逐的勾当。
夜色渐暗,身后的庭院,空明洁静,树梢背面接近一轮满月。走进卧房,沐川正迎着烛火欣赏勾勒出的月兔剪纸,细碎的纸片落了一地。
窗子上划破的几条裂缝穿进微微的夜风,晃动的烛火在墙面倒映出桌上的物件,像一出中秋预演的皮影戏。
“休慈,你说这些纸片能挡住窗子的缝隙么。”
“挡不住也没关系,明早我去请工匠改成纱窗,外面加一层窗台,雨不会飘进来,又透气,采光也好。”
窗外墙角下的灰色石块,落了些叶子,棕黑的、焦黄的、明绿的,白天也会吹几片落到房间的桌子上。夜晚被烛火照着,叶脉清晰,让人感觉安心。感知一种植物发芽、生长、凋谢的过程,就像观看我们自己的一生。重新盛开的一定是原来的那一株吗?沐川和休慈正在匀柔地安睡。
清晨醒来,斜斜的光线从遮帘的对缝中,落下一两块阳光。
疑问保留在心中多少?你会得到怎样的回答?什么是要紧的事呢?总会有你想要思考的问题,有你追逐的空间。我的内心在不断地活跃,在找寻我自己的家园。沐川已经在梳洗打扮了,我还在床上,想着倒塌的墙壁和坚挺的梁柱。
“休慈,快起来啦,我们去街上,置办几件新衣服。天也越来越冷了,可不能感冒。”
“好,这就来。”
临近中秋,树上有许多红色的飘带,各商铺都挂了灯笼,中城河边,浮着很多河灯。
岸上,人群聚集,还有席地而坐一杯接一杯饮酒的,夫妻两人携了自家做的买糖饼,来河边与逝去的亲人一同团聚。
河道是往生与来世的灵,容纳百魂。
“买糖饼哟,小姑娘,买几张饼带回去吧。”
路过梅酒桥,买糖饼的甜蜜味道环绕在桥上,我让沐川去给我买一张,边走边吃。如果她真是神使,还会给我买饼么?心里偷偷观望。她从容不迫地站在店家旁边,把货币放在钱箱,然后拿了两张买糖饼。可能人太多,没有人注意到。也有可能她用了法术。
买糖饼大概是池州地界节日习俗。看起来简单的一张饼,却包含了许多的馅料。枣泥,桂花,红莲蓉与糯米面团相互揉搓成巴掌大小的圆盘,放在火上烤,焦黄后,涂上热热的糖浆。
我拿过沐川手上的买糖饼,啃了一大口,脆脆甜甜的,馅料柔软细腻。各种味道都分明地牵引着食欲。
“沐川,你真的打算一直陪着我么?”
手上有了食物,就会想着更多的陪伴。
“不会”
听到这个回答,内心有点儿失望,哪怕欺骗一下我也是好的,酸酸的,想哭。耳边轻烟似地刮了一声,“会吧”我一愣,安静地没有说话。
走到服饰店,沐川让我自己去挑布料,她说有点儿事情要做,很快回来。
老板娘肯定是看我一个人立在门口,很热情地走过来,牵我的手。嘶—好痛。
“我不知道你手有伤,想给你推荐好看的布料。”
“没事,你们店有什么保暖的布料吗。”
看我神情放松,她去拿了两件样衣。
“姑娘可以自己感受,这件红色的,是棉絮的;毛茸茸的是用动物的毛发做的。这两件都暖和。”
“就那件红色的吧,看着喜庆。”
老板娘把那件布料递给我时,沐川还没有回来,她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等到天黑,也不见沐川回来。习惯了沐川的照顾,当她离开时,有点儿不适应,想和她一起回家。
我一个人走到家门口,看见的是堆在我面前的破裂的大石块和分碎的红色剪纸,被锤成红浆的杨梅,我的家也被历史留下来了。
一种无助渺茫的情绪笼罩在我周围。
隐约感觉有一只肉嘟嘟的小手在触碰我的指尖。“嘿嘿嗨—噢啊—”稚嫩的童音回荡在耳边,就像一股风帮我吹干了眼角的泪珠。
我低头看,是一个还没有学会说话的小孩,他正在发力拉我往前走。顺着前面的方向。我看见了一位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站在家门口朝我招手。
一边招手一边喊道,“快进来——,姑娘”。
我走进时,她立马搭上我的肩。“漉岛的人……”她停顿了片刻,然后长长叹息。“今晚先在我家住吧。”她回头牵过孩子,把孩子抱了起来就领着我去了房间。“这间早就备着了,我们这儿每家每户都会留一间客房,哎,不知道这件事何时能止住,我们只能互相帮衬着。你就放心在这里住下,等明年开春,再用木头建一座。房子,明年就会有的,放宽心。”她又说了一些别的,杨梅树什么的,就出去了。
杨梅树?她走后我想了很久:为什么漉岛的居民会破坏我们的房子?为什么他们不去建属于自己的家园?为什么漉岛人与池州居民都互相防备,而不是彼此互帮互助?
或许,我可以去漉岛看一看。
第二天,我早早就起来了。
刚一出房门,就听到“昂哼”的哭叫声,独属于婴孩的语言。里面有求助,有急切,有依赖。
“不好意思啊,小孩饿了,是不是吵到你休息了”
女孩看我出来,以为是哭声把我吵醒了。
“没有,谢谢你昨晚收留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怎么称呼?”我询问道。
“叫我家宁吧,邻里之间,都是这么称呼我的。”女孩的脸上流露出一股忧伤,就停留了一瞬,一秒。或许是我看错了。
“你那房子是不是种了杨梅树,我昨天下午去看过,满地的杨梅酱的气味,青质的香气。可惜漉岛人不懂,以为会招致霉运。”
我听后,心里可笑。
家宁给我递了一个打湿的毛巾,“擦擦眼泪吧”她靠近我说道。还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安慰我。
我哭啦?眼泪止不住地流。就单单因为杨梅的发音就摧毁了我居住的家。真的好委屈啊,为什么……心底轻声地询问。
“我们池州遍地都种了杨梅,喜庆,好看,还喜欢酿成杨梅酒,做成各式小吃、点心。自从漉岛人捣乱,已经很少见到大片的杨梅树林了。你应该看见了附近那些废弃的房子,都是因为杨梅树,一大把火烧掉,她们甚至见到红色,就去破坏。”
“你应该知道梅酒桥吧,它的河水透着杨梅红。我阿娘告诉我,之前那块土地,土层深厚,土质松软,杨梅遍地。漉岛人看着长势好,连根拔起,移栽到自己的土地上。过了一两天,根部都腐烂了,他们就认为此树不祥,会触犯神明。我们的土地,因为缺少树木的保护,临近的一条酒神江,顺着裂缝直冲进来,那一年,居住在梅酒桥附近的居民大多都被淹死了。我阿爹和阿姐就是在那里淹死的。”最后一句话,家宁说得很轻,带着颤音。
我坐在旁边,顺着家宁的后背。
“啊-啊-哈哈”小孩的笑声打破了安静,他的嘴角湿漉漉的,在冒泡泡。
家宁用袖口擦干眼角,吸了吸鼻子,低声抱歉的口吻说道“让你在这听我念叨,实在不好意思,饿了吧,我蒸了南瓜饭。”
肚子适宜的叫了一声,咕噜。“是有点饿了”。
坐在饭桌上,我才注意到,满面墙的壁画,绿色,红色,蓝色,黄色……整齐排列的花纹,宽宽的横梁处,是各种飞禽走兽,整间房带着幽深静雅的古典气息。
“家宁,你的家好漂亮!”
“这座房子是我自己设计的。前几年阿姐还在,姐夫就是漉岛的人,我去过一次,很喜欢他们在建筑上做的装饰。他们的房子是没有门的,就开一条口,谁都可以进去。只可惜我阿姐死了,家里人都离开了我,姐夫让我跟他一起回漉岛,但我舍不得家。这孩子是我阿姐的,姐夫怕我撑不住,让阿宝留下来陪我。这些年,有阿宝陪着,我也就这样过来了,想一想,也不是什么难事。”
听着家宁诉说着她的经历,我感受着她的煎熬,肯定很辛苦吧。遇到命运的无常,也就这样过来了。当流水和风声,环绕不停,我在流水和风声中,千帆过境。
“家宁——”我亲切地叫着她的名字。她抬起了头,茫然地看着我。
“你想和我一起去漉岛吗?”
她的眼里在发光,随后又暗淡下去了。“我可以离开吗?”她在低声询问自己。
“你的家,不该停留在这里。”
“这里有我的亲人。”
“你相信神明吗?”我继续道。
她显然是不相信,一直摇头。
“我见过。人死后,就是属于整个大陆、海洋和天空的。无论你待在哪个角落,逝去的亲人都在你的周围。”
“这个世界真的有神明存在吗?”她在疑惑。
“神明不正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吗?”我回答道。
“是啊,神明不就是我们自己吗。”她好像认可了我说的话。
“那你想许什么愿望?”
“我希望有一个家。”
“那你已经实现了。”
“不,还没有。”
“你要的家是什么样子的。”
“我喜欢待在有流水和风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