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七岁。
“清华如月,温润如玉”是世人对我的评价。
那时的我,是名动天下的“琉璃公子”。我的父亲,是权倾朝野的定国侯玉晏。我早逝的母亲,是本朝最尊贵的嫡长公主,封号流嘉。我名唤玉清,小字琉璃,是定国侯与公主唯一的孩子。
彼时的我只爱着玄衣、执玉杯,悠然于湖心亭中浅饮小酌、漫笔挥毫,或在舞雩台上乘兴以歌、漫咏而归。
彼时的我,眉间总点染着淡淡的温雅缱绻,唇畔终拭不去一抹从容浅笑。
世人皆言“琉璃公子风姿卓然、容华倾城——然,唯输一人:“妖眸夺魄天下倾”:魔教圣女曲漫歌。哼,本公子不过倾城,你却敢倾天下——终有一日,本公子要捉了你仔细看看是何模样……彼时的我,每每不屑地想。
那一日,很快便来临了……
那一年的冬天,青山白头、雪满长安。
我着一袭玄色狐裘拥炉独坐湖心亭中,手边是刚沏的云里香,浅碧色的茶叶在清绿的茶汤中悠然打着旋,漫卷舒展着一如曾经在枝头时的鲜活模样。
一阵疾风穿亭而过,我下意识地拢紧了裘衣,又急迫地抿了几口犹自灼烫的茶水,直到一股暖意汩汩滑向心头,我方惬意地呼出一口气:“妙哉……好茶!”
于是诗性忽起,微笑地起身、扬头,正要好生吟哦挥毫一番,却忽见那漫天恣意飞扬的银雪中,一抹嫣红翩然坠落!
视线不自觉穿过眼前这模糊了天地的雪雾,我呆呆地凝望着那坠落的身影,直到他终于跌落在银光粼粼的湖面……
我猛然回神,飞快地掠至他身前,却见嫣红如火已兀自从他身下蔓延开来,仿若开在一望无垠的雪色天地那一朵勾魂夺魄的地狱妖花。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失了镇静,手忙脚乱地解下狐裘将他小心裹住、抱起,以最快的速度飞掠进那漫天雪雾……
他是曲漫歌。
那一天,我救了他。
我把曲漫歌带回家,安置在自己房中。他伤得很重,非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的“医鬼”杜剩不能治。于是我一边急召太医为他稳住伤势,一边立马飞鸽传书远在百里外的杜剩。
两天后,杜剩赶来,接替了太医。我用重金封太医之口,使请其对外声称是我外出不慎跌伤。而“医鬼”杜剩,其早年落魄时屡遭奸人陷害,多赖我救其性命,故早已是我的人。
至于我为何要对此事保密,原因很简单:一个容颜绝丽的男子,一身如火胜血的嫁衣,濒死之际从天而降——此事必不简单。
至于我为何要救他?那自然是因为我是兼爱天下、世人景仰的“琉璃公子”。而他,不也是世人之一么……
彼时的我并不知晓,他就是让我心中挂怀已久、在世人眼中我“唯输”的一人——“妖眸夺魄天下倾”,魔教圣女曲漫歌。甚至在后来他亲口告诉我时,我依旧是不信的:就你这半死不活的模样?怎么可能!
杜剩来书房找我时,我刚作完一幅画,是银光摇曳的湖心独卧的一支血色残梅。
听杜剩说他醒了,我很高兴。
“七天,你终于醒了。”我坐在床边,微笑地替他掖好被角。
“我是曲漫歌。”这是他醒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呵呵。”我不以为然。
“我是曲漫歌。”他盯着我的眼睛重复道,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
“就你?一个男人?”我哂笑,满脸揶揄之色被他尽收眼底。
“‘妖眸夺魄倾天下’,我就是曲漫歌。”他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笑了。
“你真的是曲漫歌?”我欺身上前抓住他纤瘦的手腕厉声质问道。
“是。”他笑了,一脸的嘲讽,又似乎是自嘲,“怎么?怕了?”
“我会怕?”我轻啐道。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我忙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站起身,整了整衣袖,拂去肩上的几丝乱发,又恢复了唇畔那抹从容浅笑,“略感惊讶而已……”
“你可知我是谁?”我朝他调皮地眨眨眼睛。
想是没料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他微张着苍白的薄唇愣了愣,忽地竟笑了起来,是那种带着五分愉悦,五分赞赏的干净而纯粹的笑容:“还请公子赐教。”
“我叫,玉——清——”我笑眯眯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慢慢说道。
果然,这次是他微张了嘴,露出惊异的神情。
这个反应,我很满意。
只是,他的表情里似乎还多了些什么……似是恼怒,又似是怨恨?
“呵呵……”我心道,“怎会?本公子可是他的救命恩人,还费心帮他遮掩身份。他感激我都来不及,哪里还能恼我恨我?定是我想多了!”
于是我越发温和地对他笑着:“好好养伤,万事有我。”
说完,我起身准备离开。
站起时,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幼时爹爹哄我睡觉的样子。于是我又坐回床边,和蔼地为他掖好被子,笑着轻轻地在他身上拍起来,嘴里是幼时爹爹常哼的歌儿:“睡吧,我守着你呢……”
被子下的身体微微一震,接着便见他迅速地闭上了眼睛。
很快,轻微的鼾声在屋内响起。
我又替仔仔细细替他掖了一遍被角,方才转身离开。
“睡得真快!方才他定然被本公子感动死了吧……”回书房的路上我满意地回想着,却没能注意到刚才被子下他那紧紧攥着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