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课,孟观澜不急着用膳,留在教室整理着书匣子。四公主带着伴读梁浅来找他了,
“表哥,我这个小姐妹,名梁浅,是镇国将军府的女儿,她父母常年镇守在国土西陲,不能归京。没了长辈撑腰,贵女们都明里暗里的欺负她。……”霍清辰还拽着身边那个梁浅,装模作样地挤出了几滴泪。
“你到底有什么事?只说便是。”孟观澜实在看不下去,这演技能再拙劣点吗?
两人面色一喜,梁浅脸颊发红,不好意思地道:“孟公子,可以帮我写首以以羁旅为题的诗吗?”
“可以。”他从装好的书匣中抽出了一张纸,提笔写下“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他搜刮了脑海,终于找出有些印象的孟大诗人的五言律诗。
“哇,写的好有意境,谢谢你。”梁浅道。
“即是表妹的朋友,也算作我的妹妹,毋须客气。”孟观澜把已经风干的纸递了过去,便离开了学堂。
后面两人,
“我说,梁大小姐,你何时这么彬彬有礼了?”
“那人家是想给孟公子留个好印象嘛。”
“咦~我一身的鸡皮疙瘩。”
“小清,你还说,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说书的潜质呢?给我编的那么惨!嗯?”
“喂,我还不是为了给你要诗吗?明日就要交了,那些讨厌的贵女们可想看你出糗了。”
“谢谢我的好姐妹,但是我觉得下次可以换个法子。”
“还有下次?你真瞧上我表哥了啊。”
“也不是,就是觉得他人挺好的。再说,我们还小啊,还没到少女怀春的时候呢。”
时间走着走着,又到了一年年关。徐夫子在休假前,专门组织了场小试。
学堂里鸦雀无声,只落些毛笔沾墨水的啪啪声。
徐夫子的阴影盖下来,落到孟观澜的宣纸上,把那澄金色的光线冲散。孟观澜内心有些忐忑,那记忆犹新的被老师支配的恐惧感仿佛又附在了他身上。
苍老又厚重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
学堂里其他人一手写字,一耳听音,纷纷露出了惊艳的神色。
孟观澜这篇策论只差个收结,待到他书完最后一点墨迹,耳畔的声音同时停下。
“孟氏子,大才也。这篇“六国论”观点新颖、议论充实、笔力浑厚、风骨雄健。聚焦于细微之处,殷切劝谏尽抒其内,陈词道理自成一法,神法驳辩大开大合。如若此试为科举,定是状元及第!”徐夫子声若雷鼓,那音量比之平时高了八个度,此时看着孟观澜,生出了爱才之心。
“他才十一啊。”不知谁说了一句。
四公主和纪遇几人都是一脸理当如此的样子。六皇子对自己这个伴读也是刮目相看。宋逍微微讶异,这个靠爹的小子还真有两把刷子。
而何昶早都把头低到地下了。
坐在后面的四皇子目露赞赏,起了拉拢之意。这般才子,若是进了自己的营帐,那便是如虎添翼,若是留在老六那,可就是个大麻烦了。
孟观澜结束了上午的课,一年的工作也就告罄了。然而现在他还不能回家,四皇子邀请他去练武台上观看考核。除了他,上书房里其他的男生都去参加武试了。等他到的时候,武试已经进行到最后一项射箭。
场上一身藏青色的四皇子把弓拉满,铁制箭头破风而出,直直刺进箭靶圆心。好箭法!作为圣上登基后的第一子,四皇子的身份仅仅次于嫡出的二皇子和六皇子,性本桀骜、贵气天成,他的身上总有意无意中弥漫出强大的自信感。四皇子的骑射武功,文墨书法历年来都是皇子里数一数二的存在。
“呦,四弟的箭术似乎又精进了。有了四弟,我大启朝又多了一员武可定邦的猛将。”
来人正是刚搬出上书房的三皇子。
这让他怎么接话?若是承认了,岂不是说自己未来要做大将军,与皇位失之交臂。若是不承认,显得自己无能。
“三哥说笑了。”四皇子笑的僵硬。
两人在武试台下话语交锋。
而一边,六皇子登了场。
他的弓也拉的满,一手端弓,一手拉箭,眉目温和而淡然,身姿挺拔若修竹。须臾间,“呲溜溜”三箭齐齐射出,却都没有中红心。他“失落”地走下台来,任由那些世家子弟安抚着。
只有孟观澜注意到,六皇子刚刚射出的三箭在同一垂直线上,这箭法,恐怕是连刚刚的四皇子都比不上的。
随后上场的几位,除了纪遇正中红心之外,其余人都平平无奇。
“观澜啊,你说他们这么干有什么意思?”六皇子指着那边还絮絮叨叨的二哥和四哥道。
“有争储之心的人是不会和解的。殿下,难道你没想过吗?”
“我也想过争取那个位子,可一没权,二没才,三没兵力,最亲密的舅家才混得了个五品京官,一个空空嫡子的名头带给我的远比你想象的少。”
“所以您便故意藏拙?”
“你怎么会知道?宋逍告诉的?”
“不是他,臣自己看出来的。一个拉弓的姿势比教习还准确的人,资质不会普通的。”
那篇文章借了邹夫子和学生的手,流出了上书房,被民间广泛谈论着。正是过年节的时候,老百姓这可逮着了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这个瓜可不比什么后院秘史,闺房龌龊,它直接上升到了少年才情,顿时高大上了许多。
谁家没个小辈?这个年仅十一便能做出堪比状元地锦绣文章的孟观澜,直接戳进所有父母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新一代“别人家的孩子”就此诞生,成为了以后无数孩童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
年节前几天,孟观澜陪着母亲妹妹出门置办些年货。
几人漫步在万人深巷的长街之中,周围是人潮涌动。一不留神,三人走散了。孟观澜紧紧握着妹妹的小手,仰仗着颀长的身子艰难寻找母亲。
“观澜”纪遇在不远处喊了一声。孟观澜还没找到他的身影。突然,身边的人群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周围瞬间空出了一个圆圈。
二楼上喝茶的放下了茶杯,一楼里听曲的停下正磕着香的瓜子,路边吃馄饨的撂下了手中的筷子,就连正在舞杂耍的卖艺人也丢下了刀枪……
那些大人小孩,甚至是拄着拐杖的老年人,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灼灼地盯着他,孟观澜抖了三抖,才辨出那眼神是,是慈爱???这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回过头来,纪遇因着这个空缺,孟夫人很快锁定了自家儿女的位置,拨开重重叠叠的人群,和他们汇合了。
面对数百双像是要把他吃了的眼睛,孟观澜实在不敢多待。一双手却比他快,一只拉着他,一手握着母亲,蹬蹬蹬地撒开了腿向前跑去。
小珠露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投在哥哥身上的危险的目光,敏感的她直觉自己的领地正在被侵犯,于是,她不管三七二十一,走为上策,当即拉着两人回家。
周围的百姓自觉的在他们前面留出一条小道,有些回过神的群众,后遗症来得剧烈又反骨,他们追在几人身后,市井俗语一箩筐的往外倒。
而可怜的纪遇呢,身负武力的他也没能抵挡下“粉丝”们的热情,被压在酒楼的木墙上摩擦。
“二哥,那些人怎么回事?怎么追着你不放啊。难不成你沾花惹草了?”二哥的容貌她是真心佩服的,京城新出的神颜榜(划掉),英才榜,她还动了自己好不容易攒起来,花了十两纹银给自家二哥投了一票,那是她准备闯荡江湖的路费,每每想起她都肉疼。
“你哥我天天窝在上书房,哪有时间享受私生活?”孟观澜在小妹额头敲了一棒槌道。
“也是”
孟夫人接了话茬,揶揄道:“呵呵,你们别猜了。澜儿,你在上书房写的那篇《六国论》,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最近还有人找我,非要当你干妈呢。”
孟观澜:我自闭了。
“澜少爷,老太爷在后堂等你。”一个小厮来报。
“好,我知道了。”
孟观澜和母亲妹妹作了别,行走在后堂的路上。遇上了年过十五,明年要下场的孟望舒。
“澜弟,不如明年跟哥一起下场。”孟望舒眉间藏笑。下场是不能下的,毕竟还有乡试县试的坎儿没过。
孟望舒终于黑脸了,“哥,没事我就先走了。”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身后,孟望舒瞧着他,右手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心情很好的样子。这个早慧的弟弟,看起来也没那么老成了。
孟观澜进了后堂,一眼就瞧见立着的老太爷。老太爷的脊背已然佝偻,全身凭着一根藏红色拐杖支撑着。孟观澜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酸涩,那个看着他长大的人,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慢慢苍老。
“澜儿,你来了。”
“祖父,你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哈哈,澜小子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孟观澜跟在老太爷后面落了坐。他看着放在手边那盏热气蒸腾的龙井,白色的水汽在微凉的杯壁凝结,他在等待上座那人开口。
“澜小子,最近课业紧张吗?皇子们有没有仗着身份欺负你啊?练武若是累了,就告诉祖父,我准你休息。”
“祖父放心,孙儿可以应付的。”
在上书房那挂了名后,孟观澜的每个下午都没有浪费,他有时在后堂的暗室厮杀,有时在别庄的练武台上血拼,一拳一拳落在对手的身上,一剑一剑劈山过海,直到吊着一口气,拖着残破的身子走到有阳光照耀的地方。
“澜小子,你很优秀,真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出色。假以时日,成就必将超过你的父兄,甚至是我。这些我都可以不限制,并且以你为傲。可是,澜小子啊,我还想跟你提一句,孟家的继承人只有一个。”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孟观澜无论成就如何,都要对继承人表示百分百的忠诚,即使有幸位列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必须对孟望舒稽首而拜。
孟望舒神色恭谨,回答“祖父放心,孙儿和大哥兄弟情深,自当以其事为己事,以孟家兴荣昌盛为毕生所愿。”
他从始至终都明白,享受着孟府数十年的荣华富贵,以及资源人脉,自然要付出点什么的。就是皇家出身的公主,有时也会充当政治砝码,甚至是为国和亲,再也不能踏入故土一步。
更何况兄长以真心待他,他也想折枝以报。
“那祖父便,放心了。”
“孙儿告退”
“吃了这盏茶再走吧。”只要不涉及少主之争,孟老太爷对这个小孙儿,也是从心里疼爱。罢了,多做些补偿吧,没教他寒了心。别人家愁小辈不成器,他反倒愁小辈们太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