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虞稚始终绝立于众人之中,背脊如松,傲然盛雪。
她知道裴弼会对暗市的消息深信不疑,装傻充楞不是个好选择。既然如此,那便剑走偏锋。
南景始终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虞稚,对虞稚的反应在意料之中。
毕竟是在曾经的盛世王朝宛若掌上明珠般捧着长大的女子,周身多少英雄人物围绕,岂会恐惧裴弼半分?
裴弼细细地扫过虞稚,这才从仆从手上拿过长弓,另一只手抬起示意:“今日不射红靶,箭过环珮,而环珮不动者,为胜。”
说话间,家仆已经手执环珮立在了百步之外。
别说射过环珮了,眼神不好的都看不清那个环在哪儿。
千金公子们面面相觑,这样比试射箭是否太为难一名女子了?毕竟女子的臂力始终是比不上男子的。
可堂堂太尉又何必为难一个小姑娘呢?
裴珠月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好戏,爷爷的箭术可是一绝,肯定能把于安歌给比下去!到时候于安歌输了,爷爷就不会再让于安歌来裴府碍她的眼了!
虞稚微微颔首,声音清冷淡然:“太尉大人先请。”
裴弼又扫了她一眼,这才弯弓搭箭,对准了环珮中心,指尖骤松。
“唰!”
既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裴弼就不会让自己输给一个小姑娘丢人现眼,早就提前练习过了。
利箭穿过环珮,环珮纹丝不动。
在场众人纷纷鼓起掌来,奉承与恭维如潮水般涌去。
“不愧是太尉大人!年近花甲仍旧老当益壮!”
“有大人在,邻国谁还敢叫嚣啊?”
“那必定是望而生畏的!”
面对阿谀奉承裴弼面不改色,抬手示意该虞稚了。
虞稚接过仆从呈上的弓箭,遥遥地望了一眼百步之外的环珮。这样的距离还得保持环珮不动,她自知是没有那么好的箭术的。
但她可以用灵术。
只见她眯起黑眸高举长弓,纤细的手臂将弓弦拉满,周身气势绝然,宛若即将离弦迸向凌霄——
“唰!”
利箭飞射而出,精准无误地穿过了环珮,环珮分毫未动!
赫然间全场寂静。
“嘶……”
少顷后才逐渐响起抽气声,就连裴弼的脸都微微变色。
裴珠月又急又气地撇过头去,眼不见为净,焦躁地扯着手帕嘀咕:“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就是要经常见到于安歌那张臭脸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来日方长,看她怎么整治她!
裴弼终于笑了一下,但弧度微弱,仍旧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于三小姐的箭术果然名不虚传,身为女子,你为何如此喜爱箭术?”
虞稚从容不迫地反问:“为何身为女子就不能喜爱箭术?”
朝廷大臣都不敢用这样的语气对裴弼说话,虞稚却用了,裴珠月气上心头,脱口而出:“你怎么和我爷爷说话呢!”
谁知裴弼微微抬手阻止了裴珠月的呵斥,沉冷的笑意越发明显:“既然于三小姐如此不逊男儿,不如入军历练,成就千古佳话?”
裴弼这是在明着试探虞稚。
如若虞稚真与刺杀齐王的事有干系,绝对不会错过这样的好事。
只可惜他不知道,虞稚已经知晓暗市与裴家的关系,知晓他得知了自己的计划,正在想办法摆脱忌惮。
于是,虞稚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喜爱箭术与入军是两码事,安歌苦练箭术多年却不崭露锋芒,便是因为更喜爱清净,不愿参与世事。”
说到这儿,她稍作停顿,再次淡淡地启唇:“不到忍无可忍之时,我绝不会……”
话语戛然而止,用一抹无奈的笑带过。
裴弼不由得被她带向了关于她名声鹊起时的消息。
据说当时是大公主非要处死于安歌身边的小孩,于安歌才迫不得已与大公主比试射箭。
暗市变卖聘礼约莫也是陆姨娘欺人太甚,刺杀之事只是有人浑水摸鱼。
如此说来,于安歌倒还真像个安分守己的……
但裴弼也不会这样轻易地笃定,而是用另一件事持续试探:“珠月一直对箭术颇为喜爱,却反感男子的接触,不如就请于三小姐教珠月箭术吧。”
说罢,又接了一句话施压:“于三小姐该不会不给本官这个面子吧?”
众人纷纷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太尉是想试探于安歌有没有真本事,好让她教裴珠月箭术啊。
他们还以为太尉针对于安歌呢,真是太荒谬了……
虞稚用蹙眉来表达自己的不乐意,又以无可奈何的神色应下:“安歌不敢。”
裴弼露出了掌握一切的笑容,他早听闻景殿下与于安歌走得近,珠月怎会不气恼?
到时候二人必定产生矛盾,他倒要看看于安歌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出什么事来。
“珠月啊,你们以后就是好姐妹了,要好好待于三小姐。”裴弼温和地看向裴珠月。
裴珠月撇了撇嘴站起身来,乖巧地点头:“月儿知道了爷爷。”
随后裴弼便离开了。
少了这尊大佛,千金公子们终于松了口气,气氛重新变得融洽了起来。
既然爷爷都开了金口,裴珠月只得勉为其难地与虞稚坐在一起。左边南景右边虞稚,只顾与南景说话,故意晾着虞稚。
虞稚也不恼怒,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似有若无地赏着梅花。
南景正打定主意要试探虞稚,又怎会让她一直闲着呢,酝酿语句开了口:“珠月,听闻太尉大人率军攻入雍州时,带回来了不少好东西,景哥哥还未见过呢,想必众位也十分好奇。”
正所谓睹物思人,他不信虞稚可以无动于衷。
曾经的大晋王朝可是神话天宫般的存在,无数珍宝普通人无缘得见。众人一听这提议,自然是欣然附和。
“裴小姐,你就让我们长长见识吧。”
“是啊,我这辈子出了裴府,怕是永远无缘得见了。”
三言两语间,裴珠月的虚荣心被大大地满足了,高傲地掠了虞稚一眼:“这有何难?都随我来吧。”
话落,众人齐齐起身随裴珠月而去,虞稚走在最后面,谨慎收拾心绪,应对接下来的事。
一直以来她都克制不住强烈的复仇之心,但这一次,她必须不露分毫。
裴府很大,足足走了一刻钟才到藏宝阁。看守在得知来意后,先去请示了裴弼的意思,这才让众人进去。
毕竟是武将世家,藏宝阁内大部分都是各式名家的兵器,精妙绝伦的铠甲,以及……暗器。
暗器也是众人最好奇的部分,因为大晋王宫流出来的,自然就是威震天下的虞家之物,谁人能不好奇?
“这是……千奇扇?”
“还有玄机锁!”
“可惜没有流火枪,我一直想亲眼见见流火枪呢……”
在议论纷纷之中,南景故意喟叹道:“虞家如今已经灭亡,机关城焚毁,流火枪怕是再难得见了。”
说着便用余光去看虞稚的神情。
只见虞稚略微出神地站在玄机锁前,黑眸中浮现淡淡的哀伤。
无奈,与释怀。
释怀?
南景不信虞稚可以这么快释怀,她所爱所拥有的一切都被九国毁了,是有多没心没肺才能释怀?
裴珠月不屑地撇嘴:“怎么可能啊,天下人才辈出,我看很快就会有比虞家更厉害的机关术世家出来了。”
有人好奇地问:“哎?珠月,这些暗器都在这儿,那天师虞鞅是不是太尉杀的啊?”
“太尉真能杀了天师吗?”另一人将信将疑。
“当然是了。”裴珠月一口断定,为了让众人信服,特地添油加醋,“虞鞅没了机关城的支持就是一个废物罢了,亏得爷爷还带了武艺最佳的人去呢,结果一个都没派上用场!”
“以前问鼎天下的天师虞鞅,还不是被我爷爷斩杀剑下?比五马分尸还惨,估计骨头碎都找不到了!”
话音落下,顿时引去了一阵惊叹与艳羡的声音。
南景紧紧地盯着虞稚,见她的面色微微泛白,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了。
难不成她真的没有半点憎恨吗?
在南景快要打消猜疑时,殊不知虞稚长袖下的手拼命地攥着,指尖深陷肉中,以同等的痛意去换心头椎骨的悲恸。
铺天盖地的深黑要将她摧毁,令她失去理智。
但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忍!忍!忍!
“那个虞千代也死了吧,可惜我都没见过。”一位公子满脸神往,“听说她可是晋朝最惊才绝艳的云上明珠。”
“嗤。”裴珠月尽量控制自己刻薄的表情,可还是从话语中透露了出来,“还千秋万代呢,一代都没活过!”
南景趁机为虞稚说话:“毕竟是九国围攻,小小女子又怎能蜉蝣撼大树。”
裴珠月点头:“只能说她没命享福吧!”
身旁千金笑着恭维:“还是裴小姐得天眷顾,人中龙凤,日后必定比虞千代还盛名赫赫!”
这拍马屁拍得十分上道,裴珠月不禁笑得春风得意。
南景穿过人群看向虞稚,竟见她面带微笑,那笑宛若清风明月,烟柳水静。
绝立于浊世纷扰之外,不起一丝清漪。
虞千代面对杀父夺国之恨,居然还能笑得出来……究竟是藏得太深,还是真的释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