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至。
幽州再次陷入大雪纷飞中,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寒风可以刺痛脸颊。
大殿中碳火融融,发出噼里啪啦的细碎声响,给人带来足够的温暖,却还是很冷。
虞稚裹着雪狐裘披,三千青丝仅用竹节簪半绾,微微趴在桌子上,纤细的手指执笔,不紧不慢落下墨色。
鸣珂倒是一点儿也不怕冷,在雪堆里拱来拱去,把宫人刚扫好的雪又弄得乱七八糟。
宫人看了欲哭无泪,只能再扫一次。
琉璃瓦下凝结着冰柱,阳光融化了些许白雪,水珠顺流而下,滴落在青砖上积蓄起水潭。
水潭中倒映出姜姨的身影,从长廊一句走到殿中,抖去身上的寒意,将一碗红糖水放在虞稚面前:“喝了。”
虞稚抬起黑眸,看了看姜姨难看的脸色,笑了笑:“我没事。”
“没事。”姜姨冷笑着重复这两个字,凶得好像要把虞稚吃了一般,“你但凡能长点脑子,就不至于痛成这样。”
明知道月事要到了,还在沐浴时和殷九策在水里玩那么久,这下好了,着凉了哪哪儿都难受。
想起殷九策。
姜姨的脸又黑了几分,像是刚被踩了尾巴的老虎,即将爆发冲天怒火:“赶紧喝。”
她一直盯着虞稚喝完红糖水,转手把碗交给宫人,就气势汹汹出了长歌宫。
一瞅那样子,就像是不把某人骂服了就难消火。
虞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很明显她是拦不住姜姨的,而且看这个时辰,殷九策应该从军营回来了,倒也无事。
王宫大道上。
殷九策刚刚下了马,和晏逾白聂延等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前走,迎头就遇上了煞神般的姜姨。
众人瞬间秒懂。
晏逾白甚至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先走了先走了,自求多福哈!”
聂延没怎么和姜姨相处过,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就看到那个宛若料峭冷岩的女子踱步而来。
殷九策一看姜姨这个表情,就知道肯定是虞稚又不好了,立刻问:“怎么了?”
“见过殿下。”
姜姨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然后抬起冷面,细眉挑起不好惹的气势,对着殷九策就是一顿数落。
字字珠玑,咄咄逼人。
把聂延都看呆了,这女子的嘴皮子比他比武时出杀招的速度还快,简直令人招架不住。
经姜姨这么一说,殷九策才想起沐浴时发生了事。
这……确是他粗心了,实在是把持不住……
“是我错了,我去看看她。”殷九策立刻缴械投降,乖巧道歉,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长歌宫。
聂延再次呆了。
这世上敢这么对殿下说话的,除了王妃和王妃的亲人,其他人是真没那个命尝试啊。
姜姨随意一瞥,忽然看到小莲竟然在回宫的队伍中,冷眸眯起:“太尉大人,此女为何在列?”
闻声,聂延顿了顿,这才反应过来是在跟自己说话,回答:“她是太医院的医女,自荐前去军营治疗伤员的。”
“还请太尉大人莫要再让此女离开太医院。”姜姨冷冷道。
“为何?”
聂延有些迷茫,那个小姑娘看起来挺好的啊,身世可怜,爷爷又救过殿下和王妃,为何她有如此大的敌意?
姜姨眯了眯冷眸:“大人的家宅一定很热闹吧。”
这点女人的小心思都看不出来,妻子小妾怕是早闹得鸡飞狗跳了。
闻言,聂延又是怔然:“家中只有我一人。”
以及两个家丁一个管家一条狗,何来热闹之说?
这个看起来有四十岁的男人居然没有成亲,姜姨颇感讶异,继续冷声道:“大人还是擦亮眼睛看清楚,别被小姑娘骗了家财,还帮人数钱。”
聂延都被姜姨说懵了,他一向不了解女人的弯弯绕,所以干脆不与女人接触,始终孑然一身。
不过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直接口快的女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还请大人记住我的话,在此谢过。”姜姨微微屈膝行礼,遂起身转身离去,深青色的背影冷硬如松。
聂延不自觉地看了半晌。
“可以啊,小延延,跟这位姐对上了,你居然还能面不改色。”晏逾白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大冬天还摇着羽扇,笑得娇矜动人。
聂延却说:“很好啊,心直口快,总比心口不一的好。”
“啊?”晏逾白娇矜的模样瞬间就没了,挤眉弄眼盯着聂延,仿佛在说你没发烧吧?
“对了。”聂延不解地问,“她为何说不要让小莲离开太医院?”
“啧啧啧……你们这些大男人眼神都不好使,当然看不出来啦。”晏逾白得意地摇着羽扇,“你没发现小莲总是往小策策身边靠啊?身为小阿稚姨娘的她,怎么能看得下去?”
聂延微怔,这他还真没发现。
还有,什么叫你们这些大男人,晏逾白还真当自己是女人了?
“你这就是被别人当梯子使啦,长点心吧。”晏逾白一脸同情,随即又问,“你快过四十一岁生辰了吧,真不打算成家了?”
聂延摇摇头:“无家一身轻。”
他幼时便生活在姜姨所谓的“热闹”中,父亲有一妻两妾,整日纷争不断,令他厌烦。
父亲沉迷妾的柔情蜜意,母亲沉迷与妾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几乎无人管他。
他自小就认为,还是一个人更轻松自在。
“哎,放心吧,等你老了走不动了,人家会去看你的。”晏逾白宽慰地拍了拍聂延的肩膀。
被聂延躲开,转身出了宫门。
另一边。
长歌宫的院子里,鸣珂正蹲在地上生闷气,小嘴翻着,骂骂咧咧。
一看就是殷九策一回来就把他给赶出来了。
殿内。
殷九策强行夺走虞稚正在写的东西,无情地丢到一边,指弯轻刮她的鼻子:“身子不舒服还写呢?”
虞稚整个人已经趴在了桌子上,厚厚的雪狐皮毛几乎要把她淹没,声音因为虚弱而软糯至极:“我不舒服还不是怪你。”
“错了错了。”
闻声殷九策立刻认错,坐下去将人揽入怀中。
“你好冷。”虞稚一边抱怨一边把头埋进他的臂弯,像只小猫似的柔软。
“一会儿就不冷了。”殷九策轻声说着,把手掌放在碳火上烤热,轻轻给她揉肚子。
虞稚的身体并不差,只是九州大陆广阔无垠,各个国家之间温差极大,对于一个不常习武的女子而言,确实是容易生病的。
更何况,她原先生活在雍州那样四季如春的地方,身子本就比较娇。
待天下平定,还是得迁都到更适宜居住地方去……
姜姨轻步走到殿门前,瞧着里面亲昵的两人,幽幽地叹了口气。
几日后。
殷九策又一次前往军营,聂延带人到太医院唤医师,名单上照样没有小莲的名字,因为姜姨早就跟太医院打过招呼了。
小莲在心里骂了姜姨几百遍,小步走到聂延面前,恳求道:“太尉大人,您让我再去军营一次吧,我也很担心伤员啊,可以为你们出一份力的。”
聂延看了看这个身着碎花裙子小夹袄,白净清秀的姑娘,还是有点难相信晏逾白的话。
但是,姜姨的影子从脑海闪过。
他还是觉得姜姨更值得信任,便婉拒了小莲:“人已经够了,下次吧。”
小莲一听这话,脸当时就黑了两度,勉为其难地扯了扯嘴角:“大人,多一个人而已,不碍事的,这有什么嘛。”
聂延再次重复:“下次。”
“大人,我爷爷好歹也是救了殿下和王妃的恩人,这个机会都不给我吗?”小莲说完,又用很小的声音抱怨,“齐国人都是白眼狼……”
听了这话,聂延的神情微变,终于明白了晏逾白的意思。
这姑娘就是,你顺了她的意,那就什么都岁月静好。你若不顺她的意,她根本不会想自身原因,只会抱怨别人吝啬小气。
聂延瞧着人都招的差不多了,便转身欲走。
“大人!”小莲不甘心地叫道,“虽然我人微言轻,但我爷爷救了殿下和王妃,我就是有功的。大人这样冷漠,不怕殿下和王妃降罪吗?”
这个法子她屡试不爽,无往不利。
只要一把这个搬出来,不管什么人都得顺着她。
但这次不一样。
聂延是刚直之人,即便真的会降罪在他身上,他也不会因为威胁而屈服,沉声说道:“当你把救人当做利益时,它就不值钱了。”
没达到目的反而被指责了一顿,小莲又急又怒,那样子好像要吃了聂延。
聂延不再看小莲半眼,转身离开。
刚走出太医院,他就看到姜姨立在宫道路口,身后是一座小桥和覆满积雪的松树,她好似松树之下的岩石,尖锐而清绝。
“多谢大人。”姜姨行了一礼,利落地道,“大人说得极是。”
方才那句话她听到了。
说得真好。
更重要的是,他会如此直白的说出来,不管对方是什么人,这性子她喜欢。
聂延在讶异后,向姜姨点了点头示意。
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便干脆不说了。
属下走上前来禀报出宫之事,他一边听一边大步离去。
姜姨也不多做停留,原路折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