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走后,无玉命鹤枯将柜子里的黑衣裳全烧了。鹤枯听了一愣,道:“公子怎么起了兴要烧衣裳?这样好的衣裳,烧了岂不是可惜?”说着看窗下一身白衣的无玉,无玉已不再穿黑衣裳,穿回了以往喜爱的白衣裳。
白鸽从檐下飞来,停在无玉桌前,轻轻唤了几声。无玉看白鸽,轻轻笑了,道:“往后便不再穿了,留了无用,还是烧了罢,也遂了她的意思,到底是好的。”鹤枯愣愣点了点头,虽未听懂,还是依无玉的话去办了。
这一下,无玉闲时也不太肯看书,偏偏许多时候静静瞧着榕树底下的秋千,一双墨玉般的眸子如海如深潭,似喜非喜,似悲非悲。鹤枯瞧了,不知如何是好,也呆呆待在一边。
午后,主后得了空来殿里探看,待来得里边,看得一身白衣的无玉,先是一愣。无玉着了白衣,愈发地不近人间烟火,更如谪仙神祇,清清冷冷。主后恍然记起,少时的无玉本是偏喜白衣裳的,偏生莫茉闹着要无玉穿墨衣裳,无玉听了几回,嫌烦不肯再听,索性着了墨衣裳。
“母后。”无玉瞧见主后,温笑着唤了一声。主后点了点头,坐了下来,四处瞧了瞧,不见落雪,问道:“这会子,落雪姑娘可是睡下了?”
“雪儿走了。”无玉看榕树下的秋千,墨眸一荡,轻声说道。主后听了,猛地一惊,道:“落雪姑娘往哪里去了?你怎么不一同去,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母后不必太挂心,雪儿现下身子好了些,好歹会武功,一般人伤不了雪儿的。”无玉道。主后叹了一声,道:“你叫我不必挂心,你就不挂心了?”
无玉轻轻一笑,没有说话。主后亦默了。无玉自小比别家的孩子更懂情理,聪颖沉静,从来不用主后来费心教导。愈是如此,主后愈看不清无玉的心思。这会子,无玉不愿说,自有他的思量。
“落雪姑娘可还回来?”许久,主后问道。无玉道:“雪儿若愿,自会回来。”
“那,你可愿她回来?”主后看无玉,轻声问道。无玉想起那一张倾国倾城的脸,笑道:“雪儿若回来欣喜,无玉也欣喜。若是不悦意,不回来也是好的。”
主后听着满阵心酸。晃一转头,看得榕树底下的秋千。还记初一回见落雪,落雪便在秋千上坐着,一身红衣,殷红刺目。玉容倾城,一笑风华,摄人心魂。
那一时,落雪出了神人之境,策白马北上,不停不歇,直至到了南山。远边来瞧,南山还是青葱的颜色,迤逦如画。高处荡轻烟,绿江水细流,暖风入,几只白鹤飞掠过。
远远瞧着南山,落雪恍然间发觉,已三年未回南山了。初时,南山老人自小便教诲落雪不能下山去,更设下重重阵,处处障。待大一些,落雪在寨子里听得几位老人闲话,无意得知父母入土的事由,执意要下山去寻仇。为此,破了一个又一个古书上还未得解的阵,闯下了南山。如今想来,若她不下南山,哪里来的一个一个祸孽?
“南山,不知可还有命回……”落雪轻轻说出这一句,凉风袭面,青丝散,白鹤唳。
不出多时,落雪出神人之境的消息在神主殿传了开。消息传到莫茉院子里,莫茉听了,生生呆了一会。思量些许,还是往无玉殿里去了。
莫茉来得里边,看得榕树下一身白衣的无玉。阳光透过重重的榕树叶子,碎碎落在无玉那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更衬得绝颜如玉。清风徐来,将无玉雪白的衣袂轻轻拂起,墨发亦在风中微散。莫茉看无玉的侧脸,生生愣住了,怔怔唤道:“玉哥哥……”
无玉回首,瞧一眼莫茉,牵唇一笑,道:“茉妹妹来了。”莫茉眸中些许迷蒙,低低喃着:“玉哥哥的衣裳换了……”
“茉妹妹可是喜欢?”无玉笑问道。莫茉眸子一敛,轻轻笑了笑,道:“玉哥哥怎么都好看,我都喜欢。”无玉一笑,道:“茉妹妹来,可是有事?”
莫茉回了神,道:“玉哥哥,你若不快便来怨我罢。本是我不应回来的,回来便罢了,做出那样没理的事去惹姑娘。这一下,更惹得姑娘走了。”
无玉握住秋千的粗绳,道:“茉妹妹不必这样作想,茉妹妹即便不回来,雪儿还是要走的,不该合茉妹妹的事。”莫茉抬起头看无玉,轻声问道:“那,玉哥哥可怨恨我?”
“茉妹妹始终是妹妹,哪里说的怨恨?茉妹妹虽有时玩闹些,还是懂事的。”无玉笑道。莫茉听得无玉言,默了一会,道:“玉哥哥不怨恨我……我知晓了。”
说罢,莫茉告了辞,往外边去。待下了石阶,眸中的泪水猛然掉下,狠狠砸在青石板上。从屋檐来的白鸽啾啾唤了几声,飞向了天边。莫茉看那愈飞愈远的白鸽,风拂叶动,沙沙作响。
这一只白鸽是三年前莫茉给无玉的。莫茉说,她走了,好歹让这一只白鸽陪着无玉罢。无玉只言未语,一句留别的话都不肯说。现下,这一只白鸽已经不识得她了。
或许,无玉从来没有不要莫茉,偏只是茉妹妹。莫茉从来都知晓,只是不肯,不愿。
无玉入了书房,对门外的鹤枯道:“鹤枯,你往外边去一遭,把法师应梁请了过来。”鹤枯得了无玉的话,应了一声。出了主殿,不多时,请了法师应梁回来。
应梁入了书房,瞧一眼坐于窗下的无玉,行了一礼,道:“法师应梁见过尊主。”暖阳渐入,轻轻映在无玉一张脸上,愈衬得玉颜如画。无玉瞧应梁,浅浅笑道:“三年未见,不知法师可安好?”
“劳尊主挂念,一切安好。”应梁道。无玉道:“三年之前,还是法师让无玉往人间去。”应梁道:“尊主记得清楚。彼时尊主已长成,不知人间事故,是时往人间瞧瞧。”
“恰是那时,子桑无玉入了土。”无玉一双墨玉般的眸子瞧着应梁,眸中浅淡,无半分烟火情谊。应梁未语,只低下了头。
“法师,”无玉道,“千年灵乱之时,可是你将本尊一魂放入人间?”应梁听了,不急不缓笑道:“尊主为何做此猜想?”
“大佚先皇的皇后,法师应识得。”无玉道。应梁淡淡一笑,大佚先皇的皇后是应梁表家的妹妹。先皇后生大皇子之时早产,好不容易母子平安,皇子却天生不足,活不下多久。恰逢无玉降生之时千年灵乱,应梁生了私心,施了法将无玉一魂引入人间。
“这一事,尊主早已察觉,为何还由着我复生子桑无玉?”应梁道。
子桑无玉三年前于西北殁,是时无玉入人间,收回南山上游荡的一魂。一魂但收,子桑无玉原本的残魂始终未散。那一点一丝的残魂里竟有许多是对落雪的执念。应梁费了三年将那几缕残魂集齐,存放在至纯至净的北原雪峰。又得了子桑容月的相助,使子桑无玉复生。
无玉未答,看窗外榕树下的秋千,温笑说道:“法师,子桑无玉那几丝执念撑不了几日罢。”应梁默了,子桑容月的复生之术再厉害,那几丝残念确实经不起几日。
“法师应梁,擅用禁术,押入牢。”鹤枯往外说了一声,白衣的侍卫进来,押了应梁走。应梁回头看一眼无玉,无玉静静瞧着秋千,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别样的神情,漠漠淡淡的。
“公子,可要寻落雪姑娘回来?”鹤枯小心翼翼问了一句。无玉牵唇一笑,低喃道:“子桑无玉是无玉,无玉却不是子桑无玉。她若肯,自然会回来,若是不肯,自然……”无玉未再言语,墨眸一荡,心痛如针刺,隐隐暗暗,不得安生。
鹤枯听了,亦没了言语。榕树上的知了知知闹着,风过绿叶,沙响漫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