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玙初见柔儿是在康定二年(1041年)的春天,那时芸薹开得正好,李玙风寒痊愈后返回私塾,一眼就看到了在芸薹地里采摘作物的小姑娘,她看起来和宁儿一般大,但一看便知和宁儿不同。
“你是谁?你可知这是孙先生家的菜地,你怎可随意撷取他人之物?”李玙走上前去,隔着十步远的距离对那小姑娘说道。
那小姑娘似是被李玙吓了一跳,惊惶地转过身来,一抬眼便对上了李玙的视线,那如小鹿一般漂亮的眼睛正因受惊显出不安的神色,两相对视,李玙不由得愣了一下。
那小姑娘怕李玙把她当作坏人,因此赶忙解释道:“我是孙先生家的孩子,我叫孙嘉柔,我不是坏人!”她一手挎着篮子,另一只手则紧张地揪住了自己衣衫的下摆,看起来很是紧张。
“师傅的孩子?难道你是宁儿的妹妹?”李玙听说宁儿有一个双生妹妹,因为孙老夫人一人住在乡下感觉冷清,便让孙尚仁夫妇把小女儿送到她身边去陪伴,因此柔儿自小就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前些日子那老祖母去世了,孙尚仁回乡奔丧,私塾的课业停了许久。加之入春的时候李玙染了风寒,因此他竟有两月的时间未到私塾来了,没想到这家里多了一个小姑娘。
柔儿一听李玙明白了她的话,赶忙点了点头,李玙看她害怕的模样,觉得自己方才所说之话太过严厉吓到了她,因此缓和了语气,说道:“我叫李玙,是师傅的第二个弟子,比你虚长几个月,你便叫我一声师兄吧,亦或是像宁儿一样叫我行之哥哥。我不知你是师傅的女儿,方才语气重了些,你不要放在心上。”看柔儿这模样,倒与她同胞所生的姐姐不同,宁儿被师母养得落落大方,活泼伶俐的劲谁看了都喜欢。
柔儿点了点头,低着头怯怯地叫了一声师兄,只可惜李玙没有听到。
“你摘这芸薹做什么?”李玙又走近了几步,问起她行动的缘由来,柔儿虽有些拘谨,但还是乖乖地答道:“爹爹生了热毒疮,大夫说摘些芸薹叶杵烂,敷在患处,可以缓解症状。”
“因此你便一大早到这芸薹地里来撷取芸薹叶?你倒是很有孝心。”春日的早晨仍带着许多雾气,空气中不免有些凉意,李玙想她起得这样早来给师傅摘芸薹治病,不说有没有用处,这份孝心却是极为难得。
“这是我该做的,爹爹是我的大恩人,我应当为他做些事情!”柔儿语气轻柔地说道,李玙虽觉得她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但并未多想,只是嘱咐道:“早晨凉意重,你不妨晚些时候再来摘,穿得这般单薄,若是生了病,师傅师母该担心了。”李玙生病这些日子,乳母说了不少这样的话,李玙看柔儿穿得少,又想起乳母对他的叮嘱,因此便关心了柔儿一句。
柔儿听到李玙的关切之语,眼睛不由得亮了些,神情也不似方才那般不安,李玙却并未注意到她的不同,只留下一句“早些回去”后便走到课堂里温书去了。
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李玙看到玄朗正站在亭上向自己招手,他走上亭去,二人有些日子没见,重聚之时自是欣喜。
寒暄过后,李玙问起了玄朗的家事。
“你成婚时我未能前来,不知道这新夫人是否还合你的心意?”玄朗在柔儿去世后的那两年颇为颓靡,好在如今他振作了起来,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多少还是要活着的,因此李玙很高兴他如今打起了精神。
玄朗给李玙斟上一杯酒,闻言说道:“婚事左不过如此罢了,她是个贤淑的女子,我娘很喜欢她,如此我也没什么不满的。”朝夕相处,李玙听玄朗的语气便知道他不愿多谈,因此不再多问。
“倒是你,红光满面、神清气爽的,一看便知你过得极好!看来你和公主如今颇为幸福,如此我也可放心了!我总担心你还在怪我。”玄朗笑了,那年他向师父师母提亲得到准许后,李玙和他大吵了一架,他早知行之喜欢柔儿,但他无法做到将心爱之人拱手让人,因而便也只能对不起一直以来待他极好的师兄了。
李玙想起前两日和徽柔谈起的那件事,心中泛起涟漪,面上却仍不显山露水,只是说道:“能娶到徽柔是我的福气!说起当年的事情,也怪我太过年轻气盛,虽则我早与你说了我心悦柔儿,但感情之事又如何能强求呢?你们二人心意相通,又有指腹为婚的誓约在,师傅师母自然乐得成就一桩好姻缘,不过是我心高气傲,自觉不该输了你,才会对你出言不逊的。是我该向你赔不是才对!”
情窦初开的少年不免会谈起身旁的女子,十五岁那年李玙曾向玄朗表露过自己想娶柔儿为妻的心意,那时他并未多说什么,谁曾想后来他却先自己一步向孙家提了亲。李玙那时忿忿不平,觉得玄朗不讲情义,抢了自己心爱的女子,更破坏了他们的兄弟之情,因此二人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那时的李玙不明白,明明柔儿亦是喜欢他的,为什么最后却愿意嫁给玄朗呢?难道就因为孙家和郑家指腹为婚的约定吗?那时他并不知晓柔儿的身世,只以为柔儿变了心意,但如今想来,事情并非如此。柔儿不是孙家的孩子,便是指腹为婚的誓约也不该落在她身上,更何况那“玲珑骰子”的诗句足以表明她心悦自己,既然如此,那当年之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玄朗听他说起年少的事,笑了笑,答道:“你那里输给我了?琴棋书画,你哪一样不胜于我?我年少时总觉得自己处处不如你,比起我和大师兄,师傅也更喜欢你,那时我的挫败之情可不比你的少!到如今,我仍旧没能胜过你,你就不要妄自菲薄了!让人听了生气!”玄朗虽然笑着,态度很是坦然,但李玙总觉得他这话别有深意,因此他循循善诱道:“至少你赢了柔儿的心不是吗?”事实真的如此吗?玄朗,你是否欺骗了我?真相究竟是什么?
玄朗听他这么一说,哈哈大笑起来,猛地灌了一口酒,豪言道:“你这话倒说得不错!唯有这件事,我赢了你!”李玙目光沉沉地看向玄朗,想要从他的言行举止中窥探出一丝异样来。
若是从前,被这样锐利而别有深意的目光盯着,玄朗怕是早就招架不住地心虚了起来,只是如今的他也不再是十六岁的郑南了,这些年他跟着大哥一起走南闯北地做生意,早养成了不动声色沉稳自如的心态,因此面对李玙的凝视,他毫不胆怯,不露出一丝马脚。
“从前的事终究是过去了,如今我们还是一同把酒言欢的好兄弟,我想师傅和大师兄他们都很高兴看到我们和好如初!来,你我好好干一杯,敬你我之间的情谊!”玄朗举起酒杯,李玙笑着附和着他,两人把酒言欢,不再提起柔儿,转而谈起了临安的生意和北边的局势来。
回城的路上,李玙对福喜说道:“你去查一查玄朗和郑家,有什么消息及时禀告于我。这事不便与公主透露,记得管好你的嘴!”福喜从小跟在李玙身边,对于主子的事一清二楚,因此面对李玙的吩咐和叮嘱,他自然拎得清楚。
转眼又过了一月,汴京传来消息,顾屹川升了正三品翰林学士,孙尚仁夫妇很是高兴,请了李玙和玄朗到家里来说话,还说再过几月便是顾老爷子的五十大寿了,因此顾屹川和孙嘉宁夫妇不日便将启程返回临安。得以见到阔别两年的女儿,孙师母很是高兴。
“徽柔,今日出去都买了些什么?”李玙换了衣服出来,正看到徽柔在赏玩今日出门所买之物,他走上前去,看着镜中的徽柔,脸带笑意地问道。
徽柔正拿着一只珠钗在发髻旁比划,感受到李玙的接近,她说道:“买了些精致小巧的首饰和几匹布料,临安的花样与汴京倒是不同,我看得新奇,便买了下来。”今日对门的杨夫人约了徽柔一同上街去,她是李玙族兄的娘子,这一月来常常到府上拜访,因此二人熟络了起来。
李玙接过徽柔手里的珠钗,替她选了个好的位子戴上,看着镜中貌美如花的女子,他笑道:“不知我从前修了几世的福分,才让我在今生娶到了这样一个可人的娘子!”李玙惯会说情话,徽柔虽然不像初听时那般不知所措,但仍是悄悄红了脸,从镜中看他,羞怯道:“你近日来是越发爱说这样的话了,也不嫌腻味!”无论什么时候听到爱人的夸赞,徽柔都是高兴的,女子所需要的无非就是枕边人一心一意的呵护,如此而已。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这样的话对着你说,无论说几次都不为过!”李玙笑着凑近徽柔,正想做些温存之举,徽柔却突然说道:“对了,你可知道我今日遇到了谁?”
李玙看徽柔兴致高昂地想与他分享,只得歇了温存的心思,耐心询问道“谁?”
“那位扶窈姑娘!不过如今该叫她裴姑娘了吧?我看她在铺里买东西,清丽的模样与从前很是不同,因此我竟是没能第一眼认出她来!上前询问过境况以后才知,如今她赁了一间院子住着,雇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帮着做事,平日里就在一户人家教他们的小姐学琵琶,挣些钱以作家用,闲暇时也做些绣品拿去卖。生活虽不富裕,但也还算安逸清闲!脱了那吃人的地方,她如今看起来开朗了不少,脸上也多了许多笑容!”徽柔很是同情青儿,看到她如今过得不错,她觉得很是欣慰。
李玙自上次在汴京告别青儿后,已有好几月不曾得到她的消息了,他既已托了玄朗照应她,便不再过多关心她的处境,不过想来有玄朗暗中照应,她也不会过得太艰难。
“我许久不曾听见她的消息了,听到她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到底自幼相识一场,我和屹川兄、宁儿都不愿她过得穷困潦倒。”
徽柔和李玙说起这事,自然还有些别的意思在,因此她说道:“我想到底和她相识一场,不若我们也多帮衬一些如何?你去岁说要教我弹琵琶,如今过去大半年光景了,也不见你提起此事!”徽柔语带埋怨,李玙闻言才想起这事,去年冬天他第一次给徽柔演奏琵琶的时候,徽柔表明自己想学,李玙便答应她等来年春天便教她,谁知后来忙着准备出行一事,倒把这件事给忘了。
李玙自知理亏,只好说道:“是我的过错,未能实现应允娘子的事,该打!”他做了个揖向徽柔赔罪,徽柔看他诚恳致歉,脸上露出了笑容,李玙见状继续说道:“若你喜欢裴姑娘,请她来教你也是极好的,她的技艺是数一数二的,名师必能出高徒!总比我这个半吊子教你好多了!”李玙此番到临安来也不是全无事做,他预备往南走到洞庭去待上一段时日,看看能不能作出一副好画来。
二人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