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报来张娘子死讯时,我并不觉得开心,我此前总觉得他蛮横无理,可是在宴席上,她轻描淡写几句话,便让爹爹又多留我些时日,我只觉得羡慕,这后宫的各位娘子也大都是嫉妒的吧。
听宫人说,爹爹居然辍朝七日,还执意立张娘子为温成皇后,百官竟也拦不住,我看着这些,从心底生出羡慕,生死两皇后,爹爹真的爱惨了她。
明明才几日不见,爹爹却老了很多,眼神也不似之前清明,后宫的娘子和皇后端坐着,没有人开口,我惊觉自己此时竟有些怀念嚣张跋扈的张娘子,她的离去,似乎带走了爹爹的喜怒哀乐,也带走了这宫里的唯一的烟火气。看着爹爹的样子,张娘子的话清晰的响在我的脑子里“逼着官家,不许他有私心私爱,凡是在他身边,不能把自己捆起来,再涂上泥,装成一尊菩萨的,都不许爱,都要割舍,你觉得这样很好是吗?”。
几年后,我还是嫁到了李家,在那个家我并不开心,还好怀吉总是陪着我。那李玮倒也与我相敬如宾,相安无事。可是李家的那个婆娘竟给我下药,李玮受她教唆还动手打了我,后来,我与怀吉夜扣宫门,闹得内外皆知。那一夜,我披头散发,像极了宫变那日的张娘子,我求爹爹赐我死我也不愿回去,我对爹爹说我一想起他就是他抬手打我的样子,爹爹抱着我,浑身都在颤抖,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姐姐过来抱住我,徽柔,他打你哪?他打你哪?我望向嬢嬢,她依旧端坐着,没有任何表情,像极了一尊“菩萨”。
那日,皇后和姐姐来看我,皇后居然对我说,驸马已经知错了,他保证以后不会了。我反驳她,没有以后,我宁愿死也不回去。她说,徽柔,是你先对那李家婆婆动的手,他已不计较了,还为你寻来了许多书画……我只吼道,我不要他的什么东西,我不回去,嬢嬢如此不如赐我一死。
爹爹走进来,徽柔,不许对皇后无理。皇后接着说,李玮是你的夫君,你与他荣辱与共,怎可如此羞辱他,你以前读的书学的道理呢?我看着皇后,狠狠说道,张娘子说的没错,娘娘果然是没有当过母亲。爹爹斥责我,徽柔,慎言。
我跪在爹爹脚下,爹爹,徽柔便是死也不愿回去受那样的折磨。爹爹扶起我,徽柔,先起来。我站起来,看着爹爹,爹爹,若是玥儿妹妹她们活着,你可会让她们回去?不,若她们活着,爹爹可会把她们指婚给李玮?爹爹可会不顾张娘子的意愿?爹爹摸着我的头发,你们都是我的女儿,哪一个都是我的心头肉,玥儿她们不幸早夭,张娘子也伤心伤身,跟着去了,可我待你们都是一样的……。
我后退了几步,第一次吼爹爹,不一样!张娘子不一样!爹爹从不会不顾张娘子。爹爹看着我,张娘子,与这后宫娘子是不同的,她什么都不要,只要我的真心,我待她……。姐姐突然拉着我跪下,官家,我从未求过您什么,如今我只求您留下徽柔。
我最终还是留在了宫里,那日姐姐问我,你不是最讨厌张娘子吗?怎么那日偏要提起她,还对娘娘说那样的话,换作是旁人,只怕要被官家治罪。我说,爹爹才不会治罪于我,我竟今日才看清张娘子说的都是对的。姐姐打断我,不许再说了,你可不许学张娘子那般。我反驳姐姐,现在我倒觉得她才算是真正活过的,之前对她很是厌恶,现在却是羡慕。姐姐语重心长的说,莫说是你,这后宫没有一位对张娘子是不羡慕的,羡慕官家对她的万般宠爱,无论对错,官家都只有宠爱,哪怕胡闹任性,官家也只是无可奈何,即便人已经不在了,官家也荣宠依旧,破例尊为后,每日去宁华殿,鲜少去看别的娘子,可是啊,张娘子便只这一位,是旁人羡慕不来也求不得的,你以后,别再提张娘子惹得官家伤心了。我问姐姐,姐姐也羡慕张娘子吗?姐姐轻轻笑了,这后宫之中,没有一个女子是不羡慕的,即便是你那贤良的嬢嬢只怕也希望能得官家如此宠爱。
爹爹留下我,朝中臣子却反对,他们一个个引经据典,振振有词,说我罔顾礼法,辱没天家颜面。我看着爹爹被他们逼的无路可走,看着那些曾经我以为的耿直之臣逼着爹爹舍弃私情私爱,舍弃我这个女儿,切身体会了张娘子的痛。
我的精神愈发不好,爹爹来看我,眼里都是心疼和愧疚,他也愈发疲惫苍老了。我喊他,爹爹。他走过来坐着,慈祥的看着我,徽柔,好些了吗?我想和他说,不好,一点也不好。可我只是笑着对他说,好多了,吃的睡的也很好。他点头,那就好。然后愣愣地看着我不再说话。我突然想起张娘子,那天在宴席上弥留之际,也是强撑着说好些了,我好像越来越像她了。
那天,我经过宁华殿,突然想进去看看,门口的婢女拦下了我,说官家在里面,我向里望去,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爹爹温柔的说着什么,妼晗,妼晗。
我想张娘子应当是开心的,她才是这宫里最幸福的人,也是永远惹人羡慕的存在,或许百年之后,依然会有人说着她和爹爹之间的万种柔情,而我却要在这座孤城里直至油尽灯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