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突然的热情
回到地院里时,果然,远远地就听到了大庆和二庆很有节律的哭丧声。
大庆先公鸡打鸣似的长长的拉一调子,拉完了,二庆又学着拉,一时间,整个地院里都是这弟兄俩的呜咽声了。
这个地院里不止牛友铁一家,还有他大哥牛友金家,还有他一个碎妈邓乐琴家,是他三达的婆娘,他叫三娘,也叫碎妈。
走进稍门,来到地院,牛友铁就看到他哥婆娘杨宝凤正叽叽嘎嘎地惹逗着俩娃。
大庆抓着地窗的窗杆子,小手冻得肿的像馒头,二庆站在大庆的屁股后,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嚎着,看到这阵仗,牛友铁心里一时竟很是不痛快。
心说:我俩娃嚎成泪人了,你作为娃他大妈,哄怂两句该不费事么!
可她不但不帮忙,还张牙舞爪,故意惹逗吓唬俩娃嚎。
有些人真是跟年龄大小无关,心坏是真的坏。
两世为人,牛友铁其实早已经看清了杨宝凤为人,除非把她从新打回去再造一番。
大庆看到他达回来了,这才把声止住,他哭也就是因为牛友铁没回来。
牛友铁有些哭笑不得,本想走上前去说他大嫂子两句,想了想还是算了。
毕竟俩娃经常嚎哭,吵到她一大家子,也都没说什么,自己再去训呱两句,心里舒服了,可人家心里怎么想?
杨宝凤察觉到牛友铁回来了,目光又转移了过去,耍笑说:“咦!铁蛋你今早咋这么勤快,早早就起来了!”
她今年44岁,留着一头齐耳短发,看起来十分精干,用一顶毛蓝呢绒头巾把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丹凤眼。
看人时目光灼灼,无时无刻不流露出一股狠劲,给人望着了就很不舒服。
她家窑子就在牛友铁家斜对面,两者之间仅隔了一苑土厕所。
面对杨宝凤的耍笑,牛友铁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常言道,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我不起来,多睡一会又不能多出一条胳膊一条腿!”
窑门已经打来了。
杨宝凤微微一顿,想了想严肃着脸说:“昨夜咱新荣把事成了,明儿要来客,这事我提前跟你说一下,免得你可怪我没通知你!”
“瞧大嫂子说的话。”牛友铁佯笑着道:“我亲侄成事,我岂有不来之理?”
嘴上如是说着,心里却很不痛快,很显然,这明摆着就是来“要钱”,否则还懒得登你的门。
在富士村有这么个风俗,给娃娃成婚姻大事时叫成事,这天,作为娃他达达,娘娘等长辈们就得聚在一起见证这门婚事,当然也少不了给钱,侍童端一个红漆盘子,长辈们把准备的钱放在盘子里,行话管这叫“压盘子钱”。
据牛友铁所知,压盘子钱至少得三四块钱,因为是长辈。
当然村里一般给人行门户,也就是2毛,5毛,或1块,或者关系好点的给行2块钱,有钱人的话,行的稍微多些。
但正常都行的是5毛和1块。
再少就拿不出手了,所以不会更少,只会更多,显得有面子。
可牛友铁如今是身无分文,还塌了一屁股债,弄不好还要叫人绑去卖了还钱,哪来的钱给压盘子?
事实上,他并不是嫌压盘子钱多,而是一想起自己当年结婚,就没收到他几家人的一分钱,心里就很不痛快。
可再怎么着,行门户这种事,不去还不行,庄汉人讲究的就是礼尚往来,除非你不认这个亲戚。
杨宝凤以怀疑的眼神瞅了牛友铁一阵子,接着理所当然地说:
“对了,到时候我屋里可能还窄拤些,有几个大桌子摆不开,还要借用你一只窑哩!”
“没麻达!到时就给你腾出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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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一天,牛友铁都没看到徐婉婷的身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心里总是空荡荡的,不放心又跑上塬找了有几里路,也不见人影。
便想:她可能回去了吧。
时间很快来到第二天。
牛友铁依然在心里想着那晚上的事,甭说其他的,至少她帮他俩娃端了一碗饸络面,也算是一笔人情。
今儿便是侄子牛新荣成事的大喜日子。
牛友铁应诺腾出一孔窑,把俩娃拖曳到他碎妈邓乐琴的手上。
心里还是觉得噎拤,放不下徐婉婷,跑去找了好一会功夫,一直到看到徐崇勋和他的亲戚一群人,却没有她,他这才彻底相信,她肯定是回去了。
虽然有些淡淡的失落感,可生活也总得过啊,稍稍整理了下情绪,便忙去了。
牛友铁弟兄四个,因为是他大哥牛友金家的事,他二哥牛友银,三哥牛友铜今儿便都早早地来了。
一些侄子们也跑来搭手帮忙,由于桌子凳子不够用,来时他们手都不空着,要么肩膀上扛个炕桌,要么怀里抱几把长条凳,知道今儿是喜事,都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牛友铁知道他二哥屋里的日子过得相对要宽裕一些,便打算跟他二哥借些钱,先让事儿转起来,回头再还不迟。
“钱借你可以,可你拿啥还我?你都塌一屁股债了,还有俩娃要养活......”
牛友银性子直,想到什么说什么,从不忌讳,可心里虽然很不痛快,但咬了咬牙还是借给了牛友铁。
又忍不住发呱道:“不过你可得尽快还我,眼看马上就要过年了,再说你知道二哥胃也不好,还是个大药罐子。”
牛友铁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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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桌已经支起来了。
女方的人也来了,虽然不是正式过大喜事,但这阵仗给人感觉就像是正式的。
太阳也出来了,稍时晒得人头上脊背上热烘烘的。
些侄子侄女,些达些妈,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靠着土窑旁的土墙挤成一排晒暖暖,没人肯回阴窑里去。
“咳咳,赶紧动弹开么,他亲家人都来了,你们一个个还瓷着干啥哩?还不快往回窑子里走,该侍应人的侍应人,该端盘子的端盘子。”
牛友银高音喇叭一样发呱了两句,蹭一下,晒暖暖的人就一哄而散。
牛友铁四弟兄们几个,就牛友银性子最崴,不管说话还是做事,雷厉风行,神鬼来了都不可阻挡。
把他逼急了还会动手打人,自然,无论是亲兄弟们,还是些侄子侄女,望着了都害怕。
吃喝要开始了,牛友铁忽地看到一个人,正站在稍门顶上,把手绱进袖洞里,瓷乎乎站着。
牛友铁细细一看,乐了,他没猜错,李宝福这货果然是猴急的坐不住了,主动跑上门来找自己。
便冲稍门顶上喊:“李拐子,快下我窑里吃饭来!”
当着一大院子里的人,李宝福竟有些害臊,给牛友铁没皮没脸的这么一喊,吓得他急忙把身子斜过去,背对向院子。
牛新玲和牛新巧俩姊妹不停地嘿嘿地笑,她俩一个17岁,一个19岁,都是牛友金的闺女,把牛友铁叫四达。
“咳咳,你俩猴女子,快回窑子里去,你看看,都把咱放映员的脸看臊咧!”
俩女子一走,李宝福这才放开了,掉过脸客气地说自己吃过了,他还沉浸在自己的客气中。
作为电影放映员,他优越感十足,稍微客气一下也实属正常。
牛友铁没有搭腔,已经冲出了稍门,眨眼功夫,就把李宝福这货给扭拽了下来。
“我都说我吃过了!”
“你吃屁了吃,在我这客气啥!”
牛友铁把他拽回到酒桌上,给弄了一只碗,夹了一大疙瘩肉。
“来来,吃,甭客气,你在我这就跟在自己屋里一样。”
李宝福仍显得很不展脱,感觉自己就像是跑来蹭饭的。
此时的优越感竟使他负罪感十足。
牛友铁的款待之情高涨,他还是妥协了,好些时日没吃过肉了,这一刻一看见肉就直吞口水,耐不住诱惑,便放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可仍是嚼的小心翼翼的,生怕被人看到了笑话。
牛友铁又将一杯酒递给李宝福,“兄弟,甭只顾着吃啊,来干一杯么!”
“哎呀呀,友铁你这是......让我都不好意思坐了!”
李宝福又别扭又难受,脸都开始发烫了。
“有啥不好意思,闲话少说,快喝!”
自己先干为敬,李宝福硬着头皮喝了下去,看看牛友铁弟兄们几个,还有一些陌生的面孔,甚至还有小孩,也不分目标,就胡乱地点头示好。
牛友铁紧跟着又夹了一坨,放到李宝福碗里,“来来,吃吃,这肉热火的很,趁热吃,凉了就不馋火咧。”
李宝福本身也馋,忍不住就又吃了,又连气都没喘正,转眼又给牛友铁劝喝下了一杯。
“兄弟你这酒量,可真是不减当年啊!”牛友铁故意哄怂着。
一边拍着李宝福的背,又动作麻利地给往杯中添。
李宝福吓得赶紧把杯子捂住,“不不,我够了,够了,真够了!”
然而牛友铁的热情已经到了不可违抗的程度,还是使劲推走他的手,强制给斟满。
“哎呀呀,友铁,你,你这......”
李宝福又气又不好意思,脸都烫麻了!
没想到牛友铁这家伙客气起来简直六亲不认,可这风格,好像跟原来的他不太一样啊!
难道这货给我说媒,想赚我谢媒钱?
可是这年头不都是有谢媒钱么?就算这货不说,换了其他人,不也照样得给么!
罢了罢了,谁说都一样。
熟人当然是再好不过,可牛友铁这家伙突然爆发出来的活泛劲儿,还是很让他震惊。
表面上看似很平静,心里却已经在翻江倒海。
忍不住好奇问:“牛友铁,你这家伙,今儿是咋了?咋一下子变得这么......”
心一急,一下都想不出形容他的词来,自己虽然放电影很拿手,但嘴上却是笨的,连自己都嫌。
“我咋了?我还是牛友铁么,咋了,你刚喝两杯就醉了?还想发个酒疯?”牛友铁开玩笑说。
“没没......”
“没,你就再喝一杯么,来干!”
牛友铁快言快语,又哄怂着李宝福灌下一杯。
他虽是满脸的不情愿,可在人情世故上,还是没能拗得过牛友铁,不一时子,脸蛋红的跟下蛋母鸡一样,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了。
牛友金,牛友银,牛友铜三兄弟此时都是一脸的震惊,完全看不懂牛友铁搞的啥名堂,更重要的是,这家伙居然还喧宾夺主,客气的就跟自己请在场的人吃喝一样。
坐在上席位置的,还有徐崇勋等亲家人,此时也给震惊到了。
“好了好了,我从现在起,真的一口都不能再喝了,再喝,真的就晕掉了!”
李宝福急的从凳子上站起来,一时间,根本缓不过神来,甚至他喝了半晌连在场坐了哪些人都没认完。
牛友铁没再刻意,搂着李宝福的脖子笑说:“好么好么,好兄弟,只要你喝好,老哥我心里就高兴。”
“好,好得很,好得很呀!真的好得很!”李宝福不胜热情,弯腰连连道谢。
随后牛友铁趁热打铁,跟在场人打了声招呼,然后拉着李宝福洒然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