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这一辈子
那是发生在几年前的事。
那时他远房表弟任玉彦突然找上门,跟他说他有个发财门路。
“啥门路,直说。”赵承勋重视表弟的话,改革开放的风早吹开,那时很多地方已放开做生意,自己在大队当支书,很多别人不知的头部文件消息他都能最先掌握知道。
任玉彦说:“表哥,我最近打听到重庆那边的牛肚便宜,如咱俩能拉一车回来,肯定大赚,胜你辛辛苦苦干一年庄稼。”
赵承勋说:“这活路可以,可要怎么卖?你想好没有,现是热天,卖不出去就容易坏。”
任玉彦说:“这还不容易?等牛肚拉回,咱先去县城卖一趟,县城人多,一回估计就剩不多,再拉回各乡镇卖一趟,另外你在大队认识人多,让他们再帮买点,你说还能剩多少?”
就这样,俩人一拍即合。
表弟指路出人脉,赵承勋托关系找到大卡车,及司机,同时每人拿一千两百多块作启动金,赚钱平分。
因都是头回做生意,这对表兄弟都兴奋,都想第一个成为村里的“万元户”,当天他们就轰轰烈烈地出发,一路,沿省道向东,经四天三夜才到重庆。
他们头回看到这里的长江水,坐了人生头回轮船,吃了人生头回火锅。
开完眼界,他们按预期批发到牛肚,装将近半卡车,临走,因为车厢有空余,于是又把剩余钱拿来买竹编,有竹椅,竹床,竹篓子等等,这些都是当地人的东西,七七八八买下来,每人的一千两百块钱就花一文不剩。
赶几天几夜路,终于回来,当他们觉得马上就能大赚一笔,巧的那几天连续下雨,车里肉没法拿去集市卖。
又折腾几天,终于车里肉开始有异味,俩人慌了,他们的钱基本都从信用银行贷款得来。
为尽快处理,一急他们都顾不得去县城,毕竟有些路烂得大巴车都不走,山路十八弯,他们怕翻车,怕死,况且还得折腾好几天。
他们赶紧在当地集市处理,可结果,想美好了,肉拉集市上没人问,主要是,本地人不知牛肚怎么吃,不像外地人,人家会吃,东西响卖,而本地人就只觉得那东西顽,没法吃,当然还贵,谁脑子进水才买,有钱买猪肉不香?
最后他们亏本甩卖也没用,又过几天,太阳出来,然后肉全臭。
怕村里人知后笑话,这表兄弟俩后来就偷偷拉沟里倒了。
竹编也没卖出几个,本地人欣赏不来,当然也是水土不服,本地气候干燥,不几日就坏,最后基本亏完。
其惨烈程度可想而知,自此后俩人就欠一屁股债,同时那次失败也成赵承勋心里的痛,像根刺样扎他心上,很多年,他都没敢向任何人提及。
正因此,同年他就急的把女儿嫁出,并下狠向男方收取一千五百块巨额彩礼,大部分都拿来还欠债。
要知那年代村里最高彩礼才三四百块,一千五百块已算是天文数字。
当那些悲痛经历再被提及,划过脑海,赵承勋猛然就心痛,难受,不甘,这刻,他想谁能理解自己,他们没人能懂。
......
他悲哀地想,自己这辈子......
七八岁时就没了爹妈,那时到处在打仗,他兄妹三人被寄养亲戚家,不知受多少苦。
十二岁时他不认命,做一大胆决定,带弟弟和妹妹离家出走,他打算沿路乞讨,没想后来找到活路,给一姓姚地主家挑水担粪,那时叫拉长工,然后他兄妹仨就才有一口饭吃。
十六岁时,他引弟弟妹妹跑去秦岭老山开荒,也就现在的赵家庄村,那时山里野狼多,他摸索出一套打狼门道,只要一根带刺藤条就能吓退狼群。
十八岁上山砍柴,他救下一十五岁少女,嗯,她就是现老婆范全秀,她被一群狼围在一间快要倒塌的草房里。
那时她还不知,当她被救下时,她才说自己在山下干一天活太累就睡着。
他很严重说:“你这人可真能睡,狼都快把你家门拱了。”
她腼腆一笑,说:“我也不知怎的,一睡着就很死,哪怕天上打雷地上下雨我都醒不来。”
因范全秀长得好看,说话时声音好听,他就不好意思,因此没说几句就要走,范全秀叫住他,感谢了他的救命恩,主动问他名字,并记在心里。
同年八月,他用一斗没脱壳高粱和两斗带皮糜子(都是他种的)把范全秀娶回家。
因双方没父没母,也没特别的亲戚,所以婚礼都没举行,他把范全秀用借来的牛车从十几里外的塬子沟拉到赵家庄,送进自己亲手挖的窑里,中午只和兄妹一起吃了顿鸡蛋炒韭菜,下午他们就匆匆忙忙下地去劳动了。
因年轻体壮,又很勇敢,婚后第二年赵承勋就当上队长,唯一令他头疼的是,范全秀没怀上孩,那时他也不知是谁原因。
这时土改已结束,上面鼓励人民成立互助组,他加入了,并带动村民们互帮互助,共同生产粮食。
又过一年,他仍没孩,这时他急,她也急,他猜到并相信她可能就是人们口中传说的石女,她也以为自己是石女。
于是年底前,他托人打听抱养俩婴,一个是赵菊兰,一个是赵作民,那时范全秀把俩孩疼,跟亲生一样,她给他们擦屎端尿,仔细养育他们。
但自此赵承勋就对她有意见,瞧她不起,对她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当然不是亲生,他也从不真心对待俩孩。
但生活还得继续,他们就像一家人样生活、劳动。
五年后赵菊兰和赵作民都长大能自己跑,范全秀轻松,她开始拼命挣工分,养活一家人。
但赵承勋却几乎对家事不闻不问,不管他娘母仨有吃没吃,端地这时又赶上了上面政策变动,说是鼓励开农业合作社,然后赵承勋就积极响应号召,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其中,一直到合作社公社化,他因为表现优秀,当上大队支书。
这是他人生最荣耀最辉煌时刻。
自此后,他疯癫一样,忙碌奔波于各大乡镇间,或开会或教导干部,或组织社员忆苦思甜,兢兢业业,为赢得社员们信任,他经常亲自带头下地挑粪、割草喂猪,干一些最底层劳动,从不计较得失。
除以身作则外,经常一回家他还教导范全秀和俩孩,说干部家属要带头遵守制度,决不能给社员们留下话把。
有回,赵菊兰和他弟赵作民去收完的麦地拾了一小撮麦,姐弟俩就高兴跑回家给父亲说,结果父亲当场就发飙,让赵菊兰引他弟把麦还回,那时是直接送到生产队大麦场里,俩孩还因此受到表扬,口头上的表扬。
因这事,范全秀知后就气的挖苦说:“你看你达,现都成公家人了么,光为大家办事,不管咱一家人死活,食堂分下饭不够吃,就叫他饿着,再别管他。”
赵菊兰就说:“妈,我以后和我弟把拾到的麦收拾紧,再不给我达说就是。”
还有回,赵承勋得知有社员偷大队里的苜蓿(当时用来喂牲口),被抓住当全集社员面批评时,他一回到家就叮咛范全秀和俩孩,千千万万不能偷,理由还是“咱现是干部家属要以身作则”。
范全秀就气的说:“干部干部,干部能不吃饭吗?你哪顿不吃能行?如有粮食吃,谁还吃这牲口的草,你作为干部,还是村支书哩,你要是能弄下吃的,我才不愿当贼哩!”
随后,她娘母仨该偷还偷,毕竟那时人人都挨饿,饿忙就去偷,他们有人把偷的苜蓿直接像草样生吃,当然大多数还是会弄熟吃,而范全秀巧,她把偷的苜蓿蒸成疙瘩,既解馋又能充饥。
赵承勋每一回家,她就赶紧把苜蓿藏起,不给他看到,有时他看到想吃她也不给,当然他也不好意思问要。
总之,自当上村支书,赵承勋就一心一意为人民,他大公无私,从不拿公社一针一线。
正因此,他得罪不少亲戚和村民,那些找他办事想走后门的,都在他那儿行不通,有回他还把一个投机倒把的村民告上法庭,结果闹得成了世仇。
同时,他也辜负了家人的期望,一些亲戚不跟他来往,家人对他结怨深厚。
当然随时间流逝,他也深深领悟,只是如今老了,有些事就再无法弥补,只能遗憾。
他抬头看墙上贴满的各种荣誉奖状,这些都是他这几十年来兢兢业业、以身作则所得,每张都是當和人民对自己的认可凭证,看着它们,他心里又别是番滋味。
“我这辈子……”
他长叹,欲哭无泪,但又想自己这辈子对得起當和人民,然后他就觉得自己问心无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