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龚孝礼弟兄与救命钱
一番简单又真诚的交谈,赵菊兰终于了解这三个男人,卸下防备。
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48岁,叫龚孝礼,年纪稍小的42岁,叫龚孝名,他们是亲弟兄,年纪最小的23岁,叫龚立杰,他是龚孝名的儿,把龚孝礼叫伯。
这年他们两家各养了一头大年猪,眼看要到年关,正月集市不多,要不赶快把猪肉卖完,砸手里就完蛋。
要知道这年代人,能吃起猪肉的没多少,养猪人家也很不易。
于是龚孝礼,龚孝名,龚立杰父子们就冒险跑几十公里外的山货岭去卖。
当然如今山货岭随生产队解散早放开了,同时毫无疑问,那里也成了方圆几十里平塬最大商品交易市场,已被很多人知道。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父子仨当天就把肉卖完了,要知道之前他们已卖好多天了。
山高路远,他们路过赵家庄村时天已很黑,雪大风大,没地钻,他们便只能硬撑着连夜往家赶。
巧的,他们路上遇到赵菊兰娘母仨。
他们都诧异,心想这么黑的天,雪大风大,这可怜娘仨胆儿真大。
当他们听完赵菊兰遭遇,才知道……然后,震惊,愤慨,都表示要护送这娘仨回家。
赵菊兰家远,尽管在这过程他们经过他们家门,还要走很长路,尽管他们早已舟车劳顿,累到一步都不想走。
赵菊兰说:“这怎么能行呀?你们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我娘仨随你们作伴到养马村,自己走回去就行。”
她不好意思,怕麻烦到别人,却又渴望一路有人作伴。
“咋不行?”龚孝礼大声说:“我们虽然一天一夜没合眼,但又不是腿断不能走,你大庆二庆那么小都能自己走,我们这些大人……走,别客气了。”
一番辩驳,赵菊兰无话可说。
她感激,没想这么晚会遇到这么好的人。
路上,龚孝名主动把赵菊兰身上包袱卸下,放自己车座上。
龚孝礼则让大庆和二庆分别坐他自行车后座和前梁上。
这俩小弟兄一路几乎都自己走,小短腿都走快没知觉了,可他们都知道母亲肚里怀着妹妹,照顾不到他们,于是都自觉乖乖走,不哭也不闹。
龚孝礼弟兄俩推着车走,此时路上雪已有两三扎深,非常难走,可是为赶路他们几乎不停走,实在太累就原地站会,喘过气再继续走。
路上,他们边走边聊,很快就熟络了。
当了解知道赵菊兰家里已断粮停摆,龚孝礼就立刻提出要借钱给她。
赵菊兰一听吓得忙摇头,婉谢,她想自己何德何能敢接别人的钱。
她跟他们萍水相逢,且又互不熟知,别人还跑那么远路护送自己娘仨回家,这对她说已是大恩。
而且她也知道,这年头家家户户人生活都不易,何况人家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
无论如何,这钱她不能接。
可龚孝礼根本没听她,已拉他弟弟龚孝名走一边商量借给多少钱的事了。
一番商量,龚孝礼先从他卖了猪肉的钱里抽了五块,然后他让他弟也出五块。
没想他弟犹豫了。
是的,他不想出这钱,他觉得自己喂头猪不容易,从小猪仔喂到大,每天都要起早贪黑跑山里割草,割了草要剁草,完后还要下沟挑水,拌食,总之过程中不知受多少罪。
而且卖猪肉又几经周折,差点没跑断腿,简直拿命换钱。
再说一下借给一个陌生人那么多钱,万一对方赖账,或还不起怎么办?
龚孝名唉声叹气,他很难像哥哥那样下个痛快干脆,而又有魄力的决定。
当然他也同情可怜赵菊兰娘仨。
龚孝礼也看出弟弟不情愿,他于是说:“她要是像你想的那样会赖账,或者还不起,我自掏腰包还你。”
这话说的龚孝名一下不吱声了,当然并不是哥哥给自己打的包票。
他一边对哥哥同情弱小的爱心感到敬佩,同时一边却又在深深怀疑哥哥那所谓“爱心”是否真正动脑子思考过,是否考虑过病在炕上大嫂的感受。
尽管他内心挣扎剧烈,最终却还是掏钱给了哥哥,不是五块,而是两张一块的,他已尽力。
接过钱,龚孝礼并未对弟弟评头论足,啥话没说,又从自己钱包里抽出一张五块,然后把钱全部拿给赵菊兰。
赵菊兰见给自己钱来了,赶紧跑远远的,她打死都不肯接。
“娃他妈,你快,快拿着呀!”
龚孝礼追上赵菊兰使劲往她手里塞,赵菊兰硬不接,各种闪躲,急了她还把手攥紧紧的,怕他掰开自己手硬塞。
龚孝礼生气,大声说:“你快拿着呀,你再这样,弄的我弟兄俩都不好意思了,给别人看了还以为我们在欺负你一小女人。”
“就是,你拿着吧。”
龚孝名接过话头说:“你不想想,就算你天天不吃不喝,可俩娃要吃饭呀,娃娃要长身体呀,不吃饭咋能行,你不为你自己考虑总该要为俩娃考虑呀。”
兄弟俩你一句我一句,站赵菊兰面前,树一样高腾腾的,像要把她吃了一样。
大庆和二庆看到这阵势,慌了,大庆连忙从车上跳下,跑到他妈身边用小身板护住,二庆牢牢抓她母亲的棉袄襟子,因为没看懂大人的行为,害怕,哇一声就哭。
几番折腾,赵菊兰终于无奈接下钱,她向眼前大恩人跪下答谢,一边安慰儿子,一边眼泪花收不住往下滚。
平复心情,她再向龚孝礼弟兄俩弯腰致谢,并保证自己一有钱就先把他们的钱还上。
虽然她已接了钱,可还是觉得好奇,她甚至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不现实。
终于,她还是鼓勇气走到龚孝礼面前问了一句,“叔,你为什么那么相信我?”
龚孝礼笑笑,以“看你娘仨恓惶”的话稀松平常地搪塞她。
赵菊兰不信,又把刚刚的话重复一遍,而且她还一副不得答案不走的架势。
终于,龚孝礼严肃起来,他吸口气,大脑想到什么,刚要说却突然又止住,他显得紧张,又有点不安,用微微一笑掩住不自然,然后才勉强说:
“其实我和你公公一样,以前也是当兵的。”
他说的嘴笨笨的,还以为赵菊兰听后会产生些理解。
然赵菊兰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事实,她还是不信,她觉得这话听起就别扭,甚至她觉的它牛头不对马嘴、答非所问。
不过想想,赵菊兰还是随意问了一句,说:“那就是说你认识我公公?”
他们在聊天过程,她无意向他们提过她公公以前当兵的往事。
可龚孝礼再没说什么,他转身去推自行车,然后笑着,摆手示意大庆和二庆坐上来。
他看起来并不想过多解释什么,尤其关于这种事。
但很快,弟弟龚孝名就说。
“我哥肯定不认识,他要是认识,怎么没跟我们提起过?”
他沉吟一下又随意补充一句,“当过兵的人好像一般都不怎么喜欢说自己以前当过兵。”
赵菊兰没听懂这话,她于是不再多问,这种事她一个妇道人家没法体会,也不可能通过其他渠道了解知道。
既然对方不想认真回答,自己就不用再问,但无论如何这钱自己一定要还人家,并要一辈子记住人家的好。
这是救命钱,一共十二块,现在小麦价是一毛二,而这十二块钱刚好能买一百斤。
有一百斤麦,她家就能渡过眼下的艰难了。
实际,照赵菊兰的惜粮程度,她能让这一百斤麦吃半年,而一家人同时吃,也都能吃两三个月。
平时她不下地劳动,一天可以只吃一顿,而这一顿只要一碗稀粥就可以打发。
自然,无论如何都能撑到过年,然后不够再想办法,或惜或省或再借,咬牙熬一阵就能接济到来年麦黄。
瑞雪兆丰年,明年就是1984年,定会像1964年一样,也是个大丰收年,到那时家里就不会再青黄不接,一切都可能会好起来。
就这样,龚孝礼弟兄俩一路把赵菊兰娘仨护送到养马村十字路口,也没回各家去,因怕赵菊兰又多想,犯女人的婆婆妈妈病,就硬头皮一鼓作气把他们送到麻油村,一直到距离她家地坑不到两百米远,这里是她家大碾场,然后他们停下,一边“爆爆”地抽旱烟,一边幸福地目送他们走远。
……
现在,这三个男人已经往他们家去了。
赵菊兰也已下到坡下。
大庆突然说:“妈,到咱家了。”
赵菊兰轻叹一声,说:“是啊,到家了。”声音有些沙哑。
远远,娘仨都看到了地院大门,齐齐加快脚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