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越，一起去吃饭啊。”

　　八十年代初的制衣厂，并不是现在那般萧瑟，一群穿着衬衣，把衣角别在裤子里头的男女们，或是骑着二八大扛，或是走路出了制衣厂的大门。

　　午休下班时间，工人们有的选择在厂里吃，有的选择回家。

　　这个年代的工厂，跟学校并没有什么差别，有准时的上下班，有双休，上学时间等于生产时间……

　　远远的，便有同车间的女工人们喊着顾越。

　　年轻的顾越，五官英武，高高壮壮，看着很是帅气。

　　“不了不了，我还要去打篮球。”顾越扬起笑脸，朝着女工们摆了摆手，朝厂里角落的篮球场跑去。

　　说是篮球场，但其实很简陋，只有泥土地面和篮球架。

　　“张哥，看我今天帅不帅？”顾越朝着篮球场里，被几个人簇拥着的男人跑过去，“听说今天下午要拍大合照，我特意借了发胶。”

　　他还捋了捋自己梳得发亮的大油头。

　　“帅，帅。”

　　年轻的张建好笑的回着，“待会你小子可往后靠靠，长这么帅，又这么高，站我旁边我怕抢我风头了。”

　　“我听说，这次合照是有彩色的。”

　　旁边，又有工人说起来。

　　“是不是真的？不是说很贵吗。”

　　“厂里出的钱，厂里有钱。”

　　“有什么好事啊？”

　　他们议论着。

　　“你们没看报纸吗？”

　　张建无奈的看着他们，“昨天上午，东方5号成功发射了，我们是继大美和大苏之后，第三个拥有弹道导弹的国家。”

　　那一年，全国欢腾。

　　制衣厂给每个车间都安排了大合照，以照相的方式，庆祝这一时刻。

　　这张照片，顾琢曾在父亲的相簿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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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年代，虽然已经有‘自由恋爱’的概念。

　　但顾越跟江琴，并非是自由恋爱，而是家里相亲促成的。

　　当时比起于夫妻双方的意见，两边家庭若是谈拢，基本上这门亲事就定成了。

　　但好在，顾越跟江琴当时一见面，便对上了眼。

　　大概是瞧着一个英武，一个娇俏。

　　家世、为人这些事情，两边的家庭都已经各自了解了，他们两个能挑剔的，便只有作为第一印象的脸了，但很遗憾，两边都挑不出毛病来。

　　同为工人阶级，都是清贫家庭。

　　虽然都没有读什么书，算不得特别有文化的人，但好在各自都算上进，他们结婚时，得到了各自在单位里，不少工友的嘱咐。

　　那张结婚照，就挂在家里的主卧。

　　顾琢也是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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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婚姻的初期，是美满的。

　　在那个朴素的时期，人人都算不上是有钱，能有些闲钱吃顿肉，能在假期在周边的公园里游玩，便已经算是惬意了。

　　而这样平淡而又惬意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顾琢出生以及顾越下岗。

　　“还是找不到工作吗？”

　　顾越回到家里，妻子正哄着儿子睡觉，见他回家，立刻便出声问着。

　　“嗯。”

　　顾越的脸色有些沉重，突如其来的失业，让他心中有些忐忑。

　　特别是望向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时，心中压力更是巨大。

　　“要不然，咱们也试着去摆摊吧？”江琴提议着，“我听楼下的慧姐说，她打算找个地方，支个早餐摊子卖豆浆和油条、猪肉包之类的，咱们也试试。”

　　“到时候摊子支起来了，我跟你一起去。”

　　“孩子白天让爸妈帮忙带着，咱们晚上再去接他。”

　　她有些跃跃欲试。

　　“做生意？那是有风险的。”

　　顾越眉头微皱，“阿慧肯定没跟你说，投入的成本有多少。”

　　“咱们家这几年虽然也攒了不少钱，但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得到工作。”

　　“现在这情况，走不得错路。”

　　他们本就不是特别有钱的人家，这几年虽然夫妇俩都有在上工，但攒下的钱也没有到能肆意挥霍的地步。

　　“而且我想着，咱们的社保是不是可以停止缴纳一段时间。”

　　他又提议道，“反正将来，咱们也不一定能活到那个时候，现在工厂倒闭了，没有再帮我们交了，我们自己交的话，要花费的钱可是不少的。”

　　“与其把这钱拿去交社保，为了将来退休。”

　　“还不如先放着，孩子小时候，生病是常事，咱们得备些钱，有备无患。”

　　江琴有些迟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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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

　　“当初我就说了，咱们自己做生意，自己做生意，你就是不听！”

　　江琴一边做着手工，一边看着刚刚在外边做完零工回来的丈夫，“你不知道现在摆摊生意有多好做，支个摊子在那里，就有人上门买。”

　　“阿慧他们家不知道赚多少钱了，连超生的钱都给交上了。”

　　“你就是怕辛苦，怕累着你！”

　　顾越面无表情，冷声道：

　　“我怕累？”

　　“我怕累我会天天出去找活儿？”

　　“你就看着人家那些生意做起来的，怎么不看看那些做倒闭的？”

　　“我不看着别人过得好的，去看别人过得差的是什么道理？”江琴冷笑着，“这是比谁更差、更烂的事情吗？！”

　　“顾越，你这辈子就知道打工是吧？”

　　“人家张建自己开了个厂，不知道做得多好，你还得眼巴巴凑上去，你怎么就没想过自己做呢？你就是不敢！就是没胆子！怂货！”

　　顾越：“我那是为了这个家！”

　　“别人有那家底去赌，赌输了还过得下去，我们敢吗？”

　　“赌输了，咱们连这个房子都没了，一家人到大街上要饭不成！”

　　江琴：“那阿慧家就有钱了？”

　　“他们怎么就赌得起？我怎么不知道支个小吃摊还能要得了这一个房子的钱？”

　　“别给自己找借口！”

　　他们越说越是大声。

　　“哇，哇哇！”

　　旁边，年岁还小，看着电视的顾琢被吓到了，哇哇直哭。

　　两人脸色一僵，这才各自收敛了情绪，没再开口。

　　但那脸色，却没有再好过。

　　再之后……

　　病床边，顾琢的脑海中随着父亲的阐述，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画面。

　　有些事情，没有对错。

　　父亲也没有对他有所保留，他承认，当时就是怂了。

　　他们家那个时候还有点存款，老老实实过下去，用上几年，至少吃穿不成问题。

　　他那时候也一直有在找零工，不算入不敷出。

　　可若是起了做生意的念头，一旦做不成，那就会很辛苦。

　　所以他一直很反对妻子的提议。

　　而后来，周围一个个朋友的成功，也让妻子心里的怨气越来越重。

　　他们本可以拥有那样的生活，但却没有。

　　父亲说，他就是个普通人，想要的就是一家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其实这辈子这样，挺好的了。

　　“小琢，钱其实，没那么重要。”

　　“人也不应该那么累的。”

　　“我年少时彷徨过，离婚后也曾痛苦过，但后来平平淡淡的，每天上上班，接送你上下学，看着你上小学、上初中，其实挺好的，可能没那么绚烂多彩，但是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