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七年,夏五月。
申时刚过,颍川郡长社县寺外的访客便络绎不绝,有人皮弁长袍,有人一身甲胄。
须臾,只见一名峨冠博带、姿容飘逸的中年文士与一矮壮中年并肩踱步而来。
“数年不见,孟德雄姿更胜以往,叫人好生羡慕啊!”
这位中年名士唤作钟繇(yáo),乃是长社县士族俊秀。
不过长社钟氏虽是颍川著姓,他又年长曹操四岁,但两人的地位却是天差地别。
曹操才而立之年,却已经是秩比两千石的骑都尉,而钟繇则依旧是白身,也难怪他会发出如此感慨。
曹操闻言却失笑道:“元常说笑了,月前今上便已经下诏大赦天下党人。如今枷锁尽去,以元常之才若是想要这两千石之印实属探囊取物,我不过先行两步罢了。”
身处洛阳的曹操比谁都清楚党锢解除后钟繇的前途会怎样。
要知道钟繇的祖父钟皓可是与陈寔、荀淑、韩韶并称为“颍川四长”。
即便受党锢之祸影响长社钟氏如今并无人做官,但其家在天下的名望却非同一般。
尤其是身为“颍川四长”的钟皓,在世时便以诗律教授门徒千余人,虽然钟皓的两个儿子钟迪、钟敷受党锢影响而终身不仕,可钟氏私学却因此而大盛。
事实上这也是颍川郡私学盛行的主要缘故,不少名士都曾因党锢之祸在颍川讲学,这也使得来颍川郡游学的士子甚多。
而在如今的大汉朝,名望可是要比官位更宝贵的存在,自前汉以来白衣登三公的例子就屡见不鲜。
故此在曹操心中是真的挺羡慕钟繇的家世,不像他家……唉!
当然,心里虽是这般感慨,但曹操却依旧面不改色的与钟繇谈笑着向内行去。
可曹操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其身后正有一个年轻甲士好奇的看着他。
“这就是曹操么?”
穿越到大汉朝半年多了,魏哲见过的青史名人其实已经不少,比如孙坚、朱儁、皇甫嵩等人,如今早就没有名人滤镜。
老天爷虽然没有给他系统这种作弊器,但幸好还赏了魏哲一个壮硕的身躯,否则他刚来此世那会儿就已经死在战场上了,哪里还有现在这份闲心。
不过想起这半年来的经历,还当真是如梦似幻。
他明明好好的洗着脚、唱着歌,怎么就忽然穿越了呢?
“兄长怎么了,你认识此人?”
见魏哲忽然走神,身旁的太史慈当即循着他的眼神好奇的望去。
魏哲闻言顿时哈哈一笑:“当然认识,昨日你不也见过这位曹都尉的神兵天降么!”
此言一出太史慈没有多想,回想昨日战场上的场景,忍不住颔首附和道:“确实,昨日一战能尽全功还真多亏了曹都尉,否则那波才未必会退走。”
话说自三月份黄巾之乱爆发后,洛阳朝堂便令皇甫嵩、朱儁带领着北军五校、三河骑士及各地郡兵、义从四万多人,讨伐颍川一带的黄巾军。
但不想上个月右中郎将朱儁一时不慎被颍川黄巾渠帅波才所败,不得已退往长社县。
朱儁与皇甫嵩两路本是相互照应,朱儁这一退便害的皇甫嵩不得与他一起退守长社县,结果南路军这四万多人就这样被波才率大军围在长社城中。
因汉军人少,又刚逢大败,所以前阵子军中士气颇为低落。
幸好洛阳朝堂见皇甫嵩等人被围后便派骑都尉曹操率军救援,如此才有了昨日的大胜。
即便历经月余的围城大战已经落下帷幕,但回想起昨日大战魏哲依旧感慨连连。
昨日傍晚皇甫嵩利用火攻大破黄巾营寨固然是首功,但曹操及时赶到与皇甫嵩两面夹击,也是昨日大胜的关键原因之一。
若非如此恐怕昨日汉军最多也就是小胜一场,未必能斩敌数万,令颍川黄巾军大溃。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方才有了今日的庆功宴,毕竟汉军也是需要修整的。
……
且不说曹操与钟繇如何闲聊,这边魏哲与太史慈很快也进入县寺之中。
由于黄巾初起时长社县令便弃土而逃,县丞与县尉虽然未走,但也很快战死。
故此如今长社县实际上正处于无主状态,诸多事务基本上都是县中大姓在维持。
比如今日的庆功宴便是由钟氏主导其他县中豪强大族配合下才能这么快准备完成。
不过准备的虽然仓促,可是眼下这场面却一点都不寒酸。
自魏哲进门就有平帻皂衣的小吏在前引路,进入正堂后他才发现本来严肃冰冷的大堂内已然悬上了朱红色帷幔,上饰云气鸟兽纹,华贵非常,并且以玄色绶带系之。而大堂上方设有两座,右为皇甫嵩、左为朱儁,在两人身后还立有四杆玄色云旗,众将则安坐于下首两列长席之上。
待众人皆已安坐之后,侍女便端着朱漆托盘鱼贯而出,奉上佳肴。
正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汉代权贵在美食方面的享受魏哲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即便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假军侯,所处的位置也在偏僻的角落,但面前案几上的食物依旧丰盛无比,诸如臑鳖、脍鲤、醢醯、鹑鷃、肉羹等等,炙烤蒸煮无一不有。
甚至有些食物魏哲还不认识,只见他好奇的指着一道菜问道:“此乃何物?”
“(⊙o⊙)…此为麑卵,乃是鹿胎所制。”
那奉菜的婢女或许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小声回答完后便有些胆怯的快步离开了。
佳肴都有了,美酒自然也少不了,比如在帷幔后便有大腹敞口之尊数只,内有黍酒、稻酒、蘖酒、甘醪等各类美酒,供婢女随时取用。
然而看着面前漆盘耳杯中“君幸酒”的字样,魏哲却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毫无疑问,眼前的这些酒食俱是珍馐,与之相比汉军大营中的伙食简直就是猪食。
但即便是汉军大营中的猪食,长社县中的黔首小民恐怕也不能天天吃,否则颍川黄巾的规模也不会如此之大了。更别说长社县被围月余,眼下才刚刚解围。
可即便如此县中大族依旧能准备出如此丰盛的庆功宴。
呵~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不过如此而已!
想到这里,魏哲甚至反而有些替黄巾军可惜了。
倘若唐周没有告密,没有供出京师的内应马元义,或许黄巾军还有几分可能重演前汉末年绿林军、赤眉军的盛况,但现在?没希望了!
当然,相比汉室权贵黄巾军其实也好不了多少。
自投军以来魏哲便见过不少被黄巾劫掠一空的乡里,惨烈异常。
别看黄巾军中大部分都是些活不下去的穷苦小民,可也有不少穷凶极恶的盗贼趁机混迹其中,并且由于战斗力的原因还大多都处于中上层。甚至有些郡县的黄巾干脆就是地方豪强拉起来的。在这种情况下,各地黄巾军的军纪自然就无从谈起了。
实际上历代农民起义军大部分都是这样鱼龙混杂的,除非遇到了奇迹。
对于底层黔首来说当真是反也死,不反也死,简直不要太离谱。
如此世道,这大汉不亡才没有天理!
最操蛋的是魏哲还得感谢黄巾军的造反。
毕竟如果没有这场波及天下的黄巾之乱,像他这种出身压根不可能有当官的机会,如此立纲陈纪,救济斯民就更无从谈起了。
而在就在魏哲暗自感慨的时候,不远处的曹操无意间瞥见了这一幕,好奇道:“此乃何人?”
坐在其侧旁的孙坚闻言一看,当即笑言道:“此为义从军侯魏公威。弓马精熟,尤擅骑战,此前多有立功。”
“哦~这是哪家子弟?”一旁的钟繇闻言也来了兴趣。
倘若换做是一般人孙坚或许不清楚,但像魏哲这种军中勇士他还真知道,于是当即摇头道:“此人并非名族,乃玄莬郡豪强子,两月前率辽东义从两百骑渡海至东莱郡,辗转数千里方才投军,诚为忠勇之士。”
闻听此言,钟繇的脸色当即变得淡然,没有丝毫兴趣。
一个连寒门都不是的边郡土豪,纵然再忠勇又能如何?
孙坚见状也没意外,颍川本就多士族,钟繇有此态度完全不足为奇。
至于钟繇看不上那正好,反正孙坚是打定主意准备招揽的。
要知道自平叛以来,他已经在投军义从之中招揽了不少勇武之士。
比如今晚护卫他左右的程普、韩当,前者出生于右北平郡,后者是辽西郡令支县人,俱为北地虎士。
只不过魏哲与这二人不同并非孤身从军,而是自带一曲义从投军,不太好招揽罢了。
一旁的曹操见孙坚这么一说顿时意会,微微一笑也不再谈。
孙坚见状当即笑着举起耳杯相敬,以示谢意。
随后便是觥筹交错,把酒言欢,甚至堂下还有百戏表演。
只见一位双手持巾、刚柔相济的矫健男子,在象征北斗七星的七面小鼓上灵敏的来回跳跃,演奏着曲目,最后大弓健步落地于小鼓左侧,双手持短巾飘动,灵动又飘逸。
堂下众将见状顿时一阵喝彩,一时间场中满是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然而像这样的表演曹操却早就看腻歪了,或许是昨日的大胜让他多喝了几杯,只见他面带醉意的摇了摇头:“无趣~无趣,看这作甚,又无甚新意。”
一旁的钟繇还想圆场,却不想曹操转头向侧旁的孙坚问道:“此间有妓女否?”
钟繇闻言脸色一僵,眉头微皱,可很快便恢复平淡,并未说些什么。
至于孙坚等武人就更没当一回事了。
古板如皇甫嵩也只是哈哈一笑道:“孟德醉矣~”
朱儁更是笑呵呵的摆摆手,让仆从扶曹操去侧室休息。
曹操本想逞强再说些什么,没想扶着他的皂衣小吏却小声道:“都尉,妓女在外候着呢,小人这就带你去。”
此言一出,本来只是微醺的曹操当即就脚步踉跄了,任由小吏扶着离开。
见此情形,角落处的魏哲当场就忍不住笑了。
没想到这位曹丞相年轻时就这么不着调啊,还真是初心不改,始终如一!
而随着曹操那句话一出场内的气氛顿时又上了一个台阶,不一会儿就有人三三两两离场。随之消失的则是一个个面容姣好的婢女与舞姬,其实这也是各家豪强故意为之。
毕竟他们可不像长社钟氏那样名著天下,自然只能用其他办法结交人脉,积攒善缘。
当然,曹操的待遇自然不是这些人能比的。
因为那小吏领他去的不是别处,正是县寺后宅中原本县令的住处。
前任长社县令薛鹏虽然望风而逃,但却没有来得及带上家小。后薛鹏死于城外乱军手中后,妻子家小就更是无人搭理了。而薛鹏妻子莫氏对曹操的到来虽然愕然,但念及自己已经是犯官罪妇之身,即便不被贬为奴婢恐怕也逃不过一个流放的下场。
于是在小吏劝说了两句后,身材丰腴的莫氏也就半推半就的从了,令曹操那叫一个满意。
正当曹操在风流快活的时候,宴席结束后魏哲与太史慈两人却顶着寒风回营了。
没办法,区区义从军侯有美食吃就不错了,美人就不要想了。
然而无论是魏哲还是太史慈都没有在意。
回到营地后,太史慈更是洒脱道:“大丈夫生于世间,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些许女色又算什么!”
今年才十九岁的太史慈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对未来还是满怀期待。
不过看见又坐在案几前的魏哲,他不由好奇道:“兄长,你呢?”
“我?”正准备提笔写些什么的魏哲闻言先是一愣,而后洒然一笑道:“我可没你这么远大的志向,能让这天下少死一些人,汉人多一点种地的地方,我就心满意足了!”
太史慈闻言顿时无语。
都要开疆扩土了,这志向还不叫远大?
但看着魏哲已经开始伏案动笔了,太史慈只能无奈闭嘴离去。
魏哲见状也没有理会,略做回忆后便提笔在纸上写道:逢平原广泽,无险可恃,宜作方营……若欲放马,其外营幕即狭长布列,务取营里面宽广,不使交通窄狭……
写罢,魏哲思量无遗漏后又继续补充道:若大军不必久驻,可掘壕为营,其壕底阔一丈二尺,深一丈……里面削成,其上通人行,立壕门……当界二十步,置一战楼……壕唇外掘陷马坑一重,阔二十五步……每坑拒马三根,近壕布棘城一重,阔二十五步……
就这样,魏哲零零碎碎写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停笔。
魏哲也是在穿越之后才发现只会背三十六计是没办法带兵打仗的。
他记得好像有位将军曾经说过,打战就是看谁少犯错。
对于这句话他以前并不懂,但跟着皇甫嵩打了两个月黄巾后总算是明白了。
很简单,如果连安营扎寨、指挥行军这种事都不能了如指掌,又怎么能避免犯错呢?
即便很多事情不需要主帅亲力亲为,但在下属犯错时主帅至少要能发现问题。
细节决定成败,基础决定生死,这就是魏哲这个两个月来最大的感悟。
比如波才,倘若他能像皇甫嵩那样一丝不苟的安营扎寨,颍川黄巾也不会被偷营了。
所谓“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便是如此了。
当意识到这一点后,魏哲便开始每日都写行军笔记,用这种笨办法自学。
虽然并无人指点他什么,可善于观察的魏哲还是从种种细节中总结出一些规律。
古人说言传身教,皇甫嵩这回算是无意间做到了一半。
当然,魏哲这也是没有办法。
兵凶战危,他必须尽量让自己在这个乱世活下去。
因为只有活下去,他才能尝试改变这个该死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