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秀回来的当晚,张妈边说边哭,眼眶肿得不得了,把天林和天锡在黎家堡所发生的情况,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这可怎么办啊?”
“张妈,不要担心,还有我呢。”
“三爷他……有没有找到……”张妈的意思是想问,有没有找到天孝的遗体,但话到嘴边,又哽咽着吞进了肚子里。刘国秀不好直接回答什么,不置可否地长叹口气,张妈以为是没找到,心想在深山老林这么长时间,一定是被狼吃吃掉了,自然不会找到,边哭泣边伤心地说道,“我可怜的三爷啊……”
“张妈。”刘国秀被她的真情所感动,两人抱头大哭起来。大院上下,就只有她一个人能说说贴心的话,俗话说,树倒猢狲散,自从天林被陷害入狱后,大院里的人就成了一盘散沙,有的人甚至打起背包拍拍身子,走了;现在所看见的三五个人,还是张妈苦苦相留,才很不情愿地呆了下来。有一个人很例外,家里的老婆已经病重在床,可就是赶都赶不回去,此人正是吴祖义。
“太太,今天中午吃点什么?”吴祖义上前发现两人哭得惊天动地,本不忍心打扰,但时间早过晌午,再不吃饭,会拖坏身体的。
“哦,对啦,早该吃饭啦,张妈,中午吃点什么呢?嗯,你俩看着办就行。”刘国秀说着,很感激地看着眼前的两人,挂着眼泪和蔼地笑了。
张妈也破涕为笑,朝吴祖义说道:“太太从不挑食,大院的人都知道,你怎么老记不住呢?”
“对不起,太太,是我老糊涂了。”
“老哥,是我和你开玩笑的,别往心里去啊。”张妈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反倒是把他说逗得满脸通红。三人又是一阵大笑,屋内悲伤的气氛被冲淡不少。
“好,我去生火做饭。”吴祖义叫张妈多陪她说说话,自己则自告奋勇地下厨做饭去了。
家里没了男人,刘国秀就像少了主心骨,什么事都拿不定主意。天林身陷牢狱,应该怎么办,要不要搭救他,怎么搭救呢?既然要搭救天林,就必须做好两方面的事情,一方面是找人,另一方面是找钱。作为一个相夫教子的传统妇女,不管平时在家多么贤德、把大院打理得多么井井有条,如今突然要走出家门,抛头露面,谈何容易?
不容易,还得硬着头皮。她首先想到的是游龙洞的四老爷,此人风流成性,不但拒不还帐,对刘国秀居然落井下石、提出了非份之想,被她一口拒绝;西流水老外公张家,为人正派,但因自身经济拮据,无法提供帮助;同胞天傅,自身难保,本来对大院就垂涎三尺,自然难以依靠……他能想到人的都去登门拜会过,磨坏了鞋底,说破了嘴皮,竟然一无所获。
一个远房亲戚杜家,倒是同意出借五百两银子给她,但必须以大院的田地房屋作为抵押。真是狗眼看人低啊,堂堂安家大院,一个偏房的造价已远远超出那五百两银子,气得刘国秀当场吐血。
猫耳岭的马蜂和赵明不请自来,赶到大院时,刘国秀正好和天傅说事儿。
“如今,大兄弟正是非常时期,必须尽快想方设法打通关节啊。”天傅关怀倍至,急人所急,说得头头是道。
“天傅哥,你可有什么好办法吗?”刘国秀对他并不报希望,因为天傅已经没有一点信誉可言,只不过,为了不驳他的面子,按着耐性听着。
“这你可问对人了,”天傅一幅神秘兮兮的模样,故意压低嗓门说,“我可以帮你疏通知县这层关系,不过……”
“不过什么?”
“烟搭桥,酒开路,这恐怕要破费不少,哪来那么多钱呢,这事情就难办了。”天傅试探性地说道。
“要多少钱?”
“起码要这个数,”天傅伸出五个手指。
“五百两银子?”
“不够。”天傅摇摇头,食指蘸着茶水,在茶几上写了个“万”,对刘国秀说道,“后面还得加个字。”
“多了?”
“五百万两银子。”天傅吐字很慢,特意把那个万字拖得很长。
“这……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刘国秀气得站了起来,把头扭向一边。
“看把你急,这钱又不是给我,而是人家知县太爷开的价,五百万换天林的人头,你自己想清楚吧,是五百万重要,还是天林的命重要,想明白了再来告诉我。”天傅说着,也站起身,走到刘国秀跟前,想往她身上靠,被她远远的躲开。
“五百万,就是砸锅卖铁,都凑不齐那么多啊。”刘国秀气愤地说道。
“不用砸锅卖铁,就你这大院,都值上这个数。”天傅安慰着说。
“这恐怕不由我啊,谁愿意出钱?”
“放心,如今大院里的三兄弟,天锡和天孝都下落不明,买家的人选,你就交给我去处理吧。”
“谢天傅哥不计前嫌,出手相助,我……”刘国秀半信半疑,虽然对他心存芥蒂,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她心想多一条路总是好的,权当死马能医活。
“嗯,此事就包在我身上,为了大兄弟义不容辞。”眼前的天傅就像一个救世主,似乎他很有担当。事实上,他却心怀鬼胎,在黎家堡的怂恿下,泯灭良心,挖空心思算计着大院的一切。
“好吧,我知道了,天傅哥请回,等我想清了楚再告诉你。”刘国秀下了逐客令,他也不好再呆下去,慢悠悠地走出大院。
早等候在客厅的马蜂和赵明,见天傅走后,便迫不及待地见了刘国秀。
虽然,大院已经冷落,张妈仍不失待客之道,为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沏了一壶上好的茶水。
“如今,天林遭歹人污蔑,不知大院有何打算?”马蜂刚坐下,开口就问。
“不瞒两位,该想的办法,我都去做了,可还是没有一点头绪,现在,只有希望知县大人明察,放过我家天林吧。”刘国秀心里也明白,她这是痴人说梦,这些贪官污吏,早与歹人串通一气,指鹿为马,你若没有更大的权势压过他,天林想要活命,是不可能的事情。
“要是没有一个万全之策,把天林救出来,那就只能坐以待毙了。”马蜂的性子直来直去,不管刘国秀有多少作为,救出天林才算本事。
“我也不希望他出事,可我还能怎么样呢?”刘国秀说着眼泪汪汪。她一直很坚强,曾经多少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从不轻易掉眼泪。今非昔比,六神无主的她,就是一个泪人。
“听说你找过很多人,可偏偏就不去我猫耳岭,怎么说我也是马玉柔的亲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和我商量一下,难道是觉得我马蜂无能,还是他赵明……”马蜂看着刘国秀的样子,内心多少有些怜悯,不过,还得假装生气,才能激发她的活力。
“马寨主,赵寨主,我……”刘国秀语塞。
“大当家的,我想她没那个意思,可能是一个妇道之人,不方便去我土匪窝,”赵明的话要委婉一点,“好了,闲话多说无益,让我们一起想想办法,把天林救出来吧,国秀,你认为呢?”
“动脑子的事情,你就交给他吧。”马蜂长叹一口气,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多谢两位侠肝义胆……”
“国秀,你就别客气了,就算没有柔儿和天孝这层关系,仅凭天林的交情,我们猫耳岭也不会袖手旁观的,更何况,我猫耳岭的铁牛也在牢里啊。”赵明解释得合情合理,如此一来,搭救天林,就成了马蜂和赵明的份内之事了。
“客气的话,就不要多说了,快去给我们整红烧蹄膀去,对了,再来一壶好酒。”马蜂大病刚好就赶到凤凰山,好久没有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了,一想到那种感觉,就垂涎三尺。
“两位请稍等,”刘国秀擦干眼泪,脸上挂着笑,和张妈走进了厨房。
“大当家的,你是想念我们的柔儿了吧?”朝夕相处的赵明,一眼看穿马蜂的心思,红烧蹄膀是马玉柔最喜欢吃的一道菜。
“难道,你不想?”
“我的柔儿,你可吃得饱,穿得暖?”马玉柔自小没了娘,赵明就像个女人似的,为了她变得牵肠挂肚、婆婆妈妈的。
“你,不觉得肉麻啊?”
两个大男人,相视而笑。
很快,刘国秀张罗了一桌子好菜。赵明刚动上筷子,马蜂已经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大半只蹄膀,“给我留点……”
“厨房还有呢,”刘国秀见怪不怪,对猫耳岭粗鲁的生活习性,曾经天林提起过,所以饭菜备得充分,她连忙吩咐道,“张妈,加菜。”
“其实,这一桌子菜已足够了,”赵明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没关系,加菜,吃不完叫他打包,”马蜂吃得满嘴流油,从牙缝里硬挤出话来,数落了一通。
“你啊,肉都被你吃了,还说风凉话,哈哈哈……”赵明让他抢肉吃,自己则很淡定地专挑素食,慢条斯文地吃着。
酒足饭饱,赵明到书房去谋划对策去了。马蜂在客厅里落得悠闲,找到刘国秀聊着马玉柔和天孝的童年佚事,引来笑声阵阵。屋外正忙活着的张妈和吴祖义感到莫名其妙,大院的处境已经岌岌可危,太太怎么还有心思说笑,三爷天孝生死不明,却偏偏拿他说事。难道,三爷没死?不然,马玉柔的亲爹不可能硬拿死人和自己的女儿捆绑在一起的。
张妈暗自猜测的没错,天孝没死。刘国秀从白马寺回到凤凰山后,便找人悄悄送信给马蜂,说明了马玉柔和天孝的情况,为了天孝的安全,她没有透露两人的藏身之地,并要求马蜂务必保守秘密。所以,知道天孝还活着的,不超过五人。
实际上,天孝在黎家堡的地牢里,遭受的仅仅是皮外伤,并未损及筋骨。当时他被软鞭打得血肉模糊,不成人样儿,黎道强和张麻三认为无药可救了,慌乱中扔进了深山老林中,后来,狗蛋被来旺攻击,王老五又误认为是狼来了,自然而然,怀疑天孝也被狼吃掉了。
万万没想到,来旺成了天孝的忠实守护神。它报复了狗蛋,赶走了恶狼,还及时搬来救兵。如果,不是刘国秀和马玉柔在来旺的引导下及时赶到山洞,就地取药,把天孝伤口进行恰当的处理,后果不堪设想。
马玉柔略懂医理,还有白马寺住持的无私调理,天孝的伤口愈合得非常快,仅仅一个月的时间,便能行动自如。
这天,马玉柔起床就看见了天孝在寺院的大雄宝殿内打坐,正陪着住持做功课,她洗漱完毕,背上背篓,再偷偷瞧了瞧天孝的背影,哼着小曲欢快地离开了白马寺,蹦蹦跳跳地绕向后山,寻找新鲜食材,包括野生香菇、木耳、芦笋等,取之不尽,用之不绝,她每当采摘之时,必念“阿弥陀佛”。住持说,这是佛祖的恩惠,应心存感恩。
她每天如此,寅时上山,卯时回寺……
心灵手巧的马玉柔,在照顾天孝养伤的同时,还通过食谱学会了出家人的素食烹饪,居然把素食做出了比肉还好吃的味道,深深赢得了住持的褒奖。就这样,她负责满足大家的胃,做起了“伙头僧”,不过,她只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
住持除了会欣赏马玉柔的拿手好菜,更是慧眼识人,他通过天孝的言谈举止和面貌特征,深知眼前的少年英雄,天资聪慧,胆识过人,绝非等闲之流,他日定会成就一番大业。
过午不食,这是僧人的戒律。
虽然,若大的白马寺,如今就剩住持一人,但是,马玉柔不敢违反戒律,坚持在巳时开饭,也就是住持所称的“过堂”。
白马寺的斋堂门口挂着“云板”和“楗槌”,木柱上还书着“五观若存金易化、三心未了水难消”的对联。
住持把碗靠近餐桌外沿,筷子横放碗前,嘴中念毕《供养偈》,左手拇指扣于碗口,其余四指平托在碗底,手臂平端于胸前,右手拿起筷子,夹着食物送入口中。斋堂里十分寂静,天孝和马玉柔学着住持的样子,端身正坐、脊背挺直,吃起斋饭来。
餐桌上,三菜一汤,外加一壶开水。
菜有罗汉斋、大吉大利、拍黄瓜,汤有四宝如意汤,斋堂香飘、清爽可口,天孝吃得津津有味。住持则是无喜无乐,很平静地用开水把碗里剩余的食物荡洗一遍喝进肚子,没有浪费一粒粮食。
三人饭毕,住持诵过《供养偈》,口念“阿弥陀佛”,走出斋堂。
“天孝,今天的菜好吃吗?”
“好吃得不得了。”
“我……天天做给你吃,好不好?”
“什么?”天孝看着羞滴滴的马玉柔,没有听明白,他不是天天在吃她做的菜吗?怎么突然这么说呢?女孩子的心思,他不懂,他也不想懂。看着红透了脸蛋的马玉柔,不好意思地离开后,他在心里悄悄地说了一声,“谢谢你,马玉柔,”便向住持的背影跟了过去。
天孝喜欢下棋,每天都会缠着住持走几局。
“发菩提心、行菩萨道,师父,您请。”天孝紧跟几步,守在住持侧面,伸出手掌,引向禅房。
“阿弥陀佛,小施主,请。”
“阿弥陀佛,师父请。”
两人先后进入禅房,在棋盘边落座。
别看天孝小小年纪,在棋盘上攻城拔寨,冲锋陷阵,却是游刃有余,尽显大将之风。唯一不足之处就是,勇猛有余,而后劲尚缺,特别是不够沉稳,往往是杀敌一千,必会自损八百。
“小施主,此乃下下之策。”住持点破了天孝的漏洞。
“还望师父教诲。”此时,天孝棋行险招,以身陷绝境。
“下棋就如行军布阵,纵有万马千军,切记要戒骄、戒燥,”住持退守阵沿,给了天孝喘息翻身的机会。
“师父教训的是。”
“不战而屈人之兵,此及上上之策。”住持避开正面交锋,再次退守阵沿。天孝悟出了其中道理,棋道、兵道、人道,道理相通,住持教会他,只要固守己方底线,从而无懈可击,对手在抓狂之际,必会漏洞百出,便能不攻自破。
“哈哈哈哈……师父,弟子懂了。”天孝也退回自己的阵沿,伺机而动。
“未必。”住持一脸平静地摇摇头,“何为机遇?可遇可求,更可创造。”
“进可攻,退可守,以攻为守,以退为攻……”天孝沉思片刻,想到了大哥天林曾经唠叨过的那一句话,此时,方才明白其中的道理。
“要稳、更要准。”住持满意地点点头,把一盘棋下完。
“师父,还差一个字,狠!”天孝看着棋盘,已成和局,有些诚惶诚恐,这棋怎么就和了呢?好像自己都快输了嘛。
“老衲乃出家人,承蒙佛祖感化,必以慈悲为怀,与世无争……小施主胸怀大志,可行兵道,亦道造福苍生。”住持对天孝的话,间接地进行的肯定。
“师父,您是说我吗?我……岂能担此重任?”天孝小小年纪,心想自己哪有什么大志向,如今被坏人欺侮,若真要说志向的话,那就是报仇。
“小施主就是门前的那棵小树苗,他日定会成为参天大树,这就是造化。”
天孝转过头,正好看见那棵亲自栽培的小树苗,在春风的沐浴下,尽情摇摆着。他似有所悟起站起身来,后退三步,十分虔诚地向住持跪了下去,“多谢师父指点迷津。”
“阿弥陀佛……”念佛之声,在禅房里久久回荡。
人要成长离不开粮食,树苗成长离不开水。天孝每天都会给小树苗灌溉清澈的泉水,就是希望它快快长大,早日成为住持口中的参天大树。没想到,他的做法遭受到了住持的严肃批评,说他操之过急,有违天意。
何为天意?凡事顺其自然。天孝又明白了这个道理,这便是自己致命的弱点,他从小做什么事情,都追求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是,真正有所成就的人,是不会急功近利的,必须遵循客观规律,循序渐进,加以长期的忍耐和打磨,方才实现目标。原来,住持就是在手打磨自己的心性。
他慢慢地,学会了静坐,一坐就是一整天。在静坐的过程中,能想到很深很远的事情。从小时候的顽皮闯祸,到现在的受伤疗养,点点滴滴都浓缩成了一颗感恩的心。
“这些年,都是我在索取,而现在,我要给予,我要感恩。”这是天孝参悟出的人生哲理,只有在给予中才能使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白马寺座落在云雾缭绕的半山腰,生活用水都要到山坳那边去取。在天孝养伤期间,马玉柔主动承担了寺院里的打水的任务,每天下午都要往返山坳数次,肩担背托,累得大汗淋漓。
天孝知道了马玉柔的艰辛,十分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