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姜景士便闻到了浓烈的熏香之味,刚入鼻似檀香,中味却又丰富多变,夹杂着果香与花香气息,一闻就是上等的香料。
屋中铺着烧制的黑色地砖,地砖通体乌黑发亮,内里却还有点点黄金闪烁,华丽却又沉稳。正对门是一个神龛,内供一尊鎏金玄武真君像,后有瓷烧的八卦图案,神龛旁边挂着明黄色的布幔,一直垂到地下。前面放着精致雕琢的紫檀木供桌,供桌的两边分别放置着白净玉瓷瓶,插着半开的荷花与碧绿的荷叶,中间放着三个鎏金的供盘,里面端端正正地摆着彩色果品。
而在神龛的南边,有一个占了一整面的坐榻,又宽又大,下铺着白色丝绸锦缎,一直垂到坐榻前方地下,而锦缎上方铺着一大张似是白玉编制的席,居然还微微发光。坐榻上面摆着一个小型紫檀木的雕花桌子,桌子上点着一盏油灯,那道宗,正坐在这桌子边。
姜景士是见过这位道宗的,当初在灵济宫门口的时候远远地瞧了一眼。只是现在近观,在昏暗的光线之下,老人脸上似乎多了不少皱纹,略显疲态。头发灰白,有一点散乱,显赫的玉冠已经换成了布制头巾和木簪,身上也穿着纯色的布袍,深青色。他正坐在一个黄色的锦缎的蒲团上呈打坐的姿势,五心向天,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姜景士所在的山东,儒道盛行,亦是北方,不算玄天派的势力范围,他自然也就极少与玄天派往来。而此时却有人扣在玄天派之手,他只得拱手行礼道:“山东风山派姜景士,拜见道宗。”
那道宗闭目养神,停顿了好久才缓缓睁开眼睛,似乎故意让姜景士摆着拜见的姿势不能乱动,僵持许久之后,他才瞟了姜景士一眼,道:“来此,所为何事呀?”
姜景士终于可以放下手臂,他咽下怒气,道:“姜某的故交家小辈,性子顽劣,若是冲撞了道宗的继孙,姜某在此……给他向您赔不是了,请您高抬贵手。”
道宗微微一笑,颇有鄙夷的神情,道:“我却是不知道,原来山东的风山派也是夏家人的故交。”
姜景士心中“咯噔”一下,明白这个道宗已经知道了夏观颐的身份,夏家和玄天派有世仇,这是道上都知道的事情,只是这么多年来,夏家人一直不在江湖上出头,躲着玄天派,也就相安无事,可是如果真有夏家人落到玄天派手上,姜景士还真不敢想会是什么结果。
他转过头,瞟了一眼站在一边的王同林。刚才王同林说已经“尽力保全”了,此时他看着姜景士微微点了点头。
“道宗,您在江湖上地位显赫,不只掌管天下道教,亦是我们命理行里的魁首。”姜景士昧着心一字一顿地说道:“那夏家与您再有什么仇和怨,也犯不上和这么一个小辈计较。”
道宗又笑道:“想是你人老了也糊涂了,我再提醒你一下,今天春天,是谁给玄天派写的信,又是谁,把你也叫到了彰德城,说有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姜景士一时语塞。
“彰德城闹够了,又来了京城。怎么样,你们还想接着耍玄天派吗?”道宗的语调变得有些阴阳怪气。
此时,陈同林在一边发话道:“姜老,我已经禀明了道宗彰德城里的来龙去脉,当日在发鸠山之上,你们说要来京城拜会钦天监的故人,想是事情已经有所进展了?”
姜景士迟疑了一会,道:“的确是拜会了故人,但却无甚进展。故人已去世十几年了。”
“果真如此?”道宗眯起眼睛。
“姜某本已打算收手回山东了。”姜景士低着头说道。
道宗身体微倾,抬起胳膊搭在了桌边,道:“这个夏家的小辈能这么猖狂,必是有夏绍宗撑腰。而有夏绍宗撑腰的……贫道不相信事情没有进展。”
姜景士不知该如何回答。
道宗接着说道:“那便如此吧,反正此事与你无干,你都准备回山东了。就把这夏家小辈留在我这里,我慢慢折磨拷问他。”
姜景士只觉得胸中怒火中烧,却又强压下去,故作镇定道:“道宗,姜某说句不该说的,滥用私刑是大罪,且与道家清修意境背道而驰,道宗三思。”
“呵呵呵……”道宗忽然一摆手,笑道:“你走吧,罪不罪的,亦不与你相干。”说完,他就撑在桌边,看着姜景士。
姜景士尴尬地站在原地,进退两难。他在心中暗叫不好,恨自己不该低估了玄天派。他与夏观颐长期都不在玄天派的势力范围,虽然对于玄天派的欺压同门等行径有所耳闻,却终是未与之正面交锋过,不知其厉害。他若是知道玄天派是如此目无王法,恣意妄为,乃至草芥人命,当初恐怕都不会趟这趟浑水。
“姜老德高望重,也该提点提点夏观颐才是。”陈同林又发话了,像是在打圆场:“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玄天派也只是关心《玄天录》的下落,又有什么不能合作的呢?”
姜景士心道这俩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却一步一步把人逼得无路可退。他叹了口气,只得说:“如此,我便试着去和他说说罢了。”
道宗故意闭上眼,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老了老了,也是能开窍的。”他说完对着姜景士摆摆手:“你出去候着吧,我与同林交代几句。”
“那小辈现在何处,可否……”姜景士还没问完,道宗就厌恶地又摆了摆手,喝道:“你先出去!”
姜景士觉得自己这么大年纪,碰到被如此无礼对待的场面还真是不多。好在他阅历丰富,亦能控制得住,便不再多话,转身开门出了侧殿。
他走到院子里,在黑暗中站立,忽感身心俱疲,手脚发麻,几乎要站不住。等了一小会儿,陈同林才从偏殿走出来。
“姜老,委屈你了。”陈同林走过来,拱手小声道。
姜景士亦没有气力再与他客套,只道:“带我去见夏观颐吧。”
“是,我们这就过去吧,他现在安置在宫外的一个道观之中,距离不远,其中缘故,我与您路上说。”陈同林道。
他们俩走出宫苑大门,秦捕头靠在墙边,“哟!”了一声,道:“终于出来啦!我还以为你要在里头过夜了呢!”尔后他将目光移到陈同林脸上,道:“哎,这不是陈道长嘛!”
“原来是六扇门的秦捕头!”陈同林回头看了一下姜景士,道:“就是他带您进宫的吧。”
“哎,我可不知道你们这里头的事情啊,我就受人所托,带个路!”秦捕头见状立刻说道:“那……怎么着?你们要出去?完事了?”
“陈道长和我出宫再寻,秦捕头,我们一齐走吧!”姜景士道。
“哎,终于要出宫了,出宫好呀!那就没我什么事儿了。”秦捕头似是如释重负。
姜景士此时心情却是压抑无比,只感到两边冲天的红色高墙如同有生命一般,无限向天空生长,向外膨胀,而走在墙间的人,却如同蚂蚁一般渺小,仿佛下一秒就会湮灭在红墙之中,再无痕迹。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入宫门深似海”这句诗却是可以用来形容他现在的心情与感受,这是他第一次与“极权”的触碰,如果说隆颀之事还在“官场”之中,他还有力斡旋,那么这夏观颐之事却已在“极权”之列了,玄天派占皇权之力,几乎无人可抗衡。
此番他无力地体会到,如夏家一般算命之法精妙绝伦又如何,若入这命理行内,其实皆是凡人,躲不过权力倾轧、利益之争。
快走到宫门之处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回望了一下。深沉的夜幕中,宫墙、内里的建筑都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却仿佛是在黑夜中窥视的庞大怪物一般,深深地盯着自己。
三人一齐出了宫门,在桥头分道扬镳,那富商的马车还在,秦捕头便上了车,不知去向何处。姜景士再累也少不得客套感谢了一翻,但看得出没有真金白银那秦捕头亦是不受用。
陈同林见秦捕头上车远去,才又拉着姜景士往东边走去,边走边说缘故。
原来,那小继孙自来了京城便被各处繁华所吸引,却还当是自己家乡,可以横行霸道无人能管,这一晚在教坊司生事,终引来了夜巡的官兵,他们仓皇背着打伤的人跑了,其实那夜巡的官兵也并非追不上,只是见是玄天派道士,便也不想管。
一开始他们想跑远之后随便找个地方把伤者扔下,万幸陈同林正奉道宗的命要找回小继孙一行人,正好碰上,才又将伤者安置在那处道观之中,伤得不轻,但已经找了郎中来看过。
二人顺着紫禁城的北边宫墙疾步走,之后又转向东北边,走过一条无人的街市,便看到远远耸立的牌坊了,牌坊之后,是一三个门洞的道观大门。灰墙红门,虽不大,却不失天子脚下的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