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张师爷坐在屋中的躺椅上正闭幕养神,张德亦带着小厮来报。
“那陈道长性情温和,在院中各处行走也颇有分寸,这大半天下来,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一件,就是在后巷的屋子中似乎遇上了什么故人,二人还聊了一段。”
张师爷从躺椅上缓缓坐起身来,眯着眼睛,问道:“什么故人?”
“啊,是那个苏姑姑的儿子,前些日子随苏姑姑刚搬过来住的。师爷可能之前没见过。”
张师爷未当回事,府里也有好几个“姑姑”,这些中年婆子他也不怎么记得谁是谁,便顺着问道:“那他们说什么了?”
张德亦想了想说:“好像……说起一个什么‘地图’的事情,苏姑姑的儿子问那道爷要不要一起去京城探一探,那道爷说应了知府大人之命,暂时要在府内勘验,苏姑姑的儿子似乎又很浓厚的兴趣,问他要勘验什么,不过此次道爷也没有透露更多。”
张师爷猛地睁开眼睛,转头盯着张德亦问道:“这个‘苏姑姑的儿子’是个什么来头?”
“额……”张德亦的记性不是太好,抓耳挠腮了半天才说:“是了,姓夏,爹爹应该是……那个城郊夏家的算命先生吧……叫,叫……唉,我这脑子!”
“夏雨熙。”张德亦还没说完,张师爷就低沉地说了一句。张德亦抬起头,发现张师爷的神情异常诡异,似乎被什么惊着了,双目微瞪,却无神地平视前方,双唇微颤。张德亦便不敢再说话,又低下头。
“居然还有这么一道……”张师爷喃喃自语:“但是,如果有夏家人在这府中……难道是说我之前的担心真的是多余的……啊不,未见得……”
张德亦本就是唯唯诺诺的性格,听着张师爷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便有些如针毡之上,好在张师爷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的神态,并且继续问他话:“这个姓夏的小子年方几何呀?有没有什么正经事儿做?”
“啊,十六七岁的样子,他不在府中当差,平日里四处乱跑,应该还没有什么正经的事做。”张德亦回答道。
“你刚才说他要去京城?要去干什么?”张师爷问道。
“只是他和道长说话时提到一句,小的也不清楚。”
“那道士有没有向他透露自己在府中的什么线索?亦或是其他和府中有关的事情?”张师爷追问道。
“没有,道长很谨慎,什么也没有说。”
“苏姓的姑姑,是你找来的?”张师爷接着追问。
“啊……是,新知府来时,大、大人您不是吩咐小的去物色府中的佣人嘛。这位苏姑姑原来是在衙门的后府做事的,做了很多年,据说很干净爽利,亦经过熟人举荐,小的这才敢将其在府中留用,之前也查过她家中底细,就,就是那个城郊的算命先生家里的,还算老实本分吧……小的以为……没有什么不妥……”张德亦说道此处,偷偷抬起眉毛,看着张师爷的脸色,道:“大人若是觉得不妥……那小的就……马上打发她走……”
“不,不,没有不妥。”张师爷忽然话题一转,看着他道:“你还有事要禀报吗?”
“呃……没有了……”
“那你退下吧,盯着点那个道士,有什么异动就来报我。”张师爷打发他走。
张德亦便点头,带着小厮退出了屋子不提。
张师爷叹了口气,稍微坐在原地缓了一缓,待到听不到张德亦等人的脚步声了,便打开屋子门,轻轻跨了出去。
屋外已经全黑了。暗淡的月亮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张师爷慢慢地踱步到后院的池塘。
在有月光和星光的时候,池塘景致异常美丽,但是当阴郁的天气时,池塘就会变得如同黑洞一般深不可测。四周廊檐点燃的灯火,更加有一种诡异的色彩,在漆黑的水波之下,不再像是星光,而像是磷火在闪烁跳跃。
张师爷微微叹了口气,顺着长廊往东边的角门方向走。角门跨过去是一片几乎荒弃的三角形空地,是早前府中扩建时多余的一块地,后院与前院的夹角地带,基本呈三角形,大概十步长宽,稍显窄仄,平时也不常有人穿过此处。
前任知府在改造池塘时将假山从湖中拆下来,安置在此处,又种了一些早园竹。马马虎虎可以算是一处园景,只是本来就有些窄仄的地带堆上了这些物事,更加显得拥挤。由于此处晚上甚少有人走,所以也没有掌灯之处,一时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张师爷在此处站了一会,有些疲累,便摸索着找了一块突起的假山石坐下,他心里笃定了要在此一候。他笃信,既然夏家人在府中,还见到了玄天派的道士,他们俩谈话间对过版,恐怕定会来此处一探。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后院的仆人开始夜巡灭灯、四处查看,张师爷也就静静地坐在山石之上,不动声色,果然,提着灯笼的仆人快步走过了假山也没有发觉有人坐在那边。在这之后,前院与后院的灯都灭了一些,四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又过了一好会儿,忽然,远处传来了模糊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张师爷本来已经有些昏昏欲睡,听到这声响微微一惊,马上恢复了清醒,竖着耳朵听着动静。
那声响渐渐近了,听得也更明白,是衣物和竹叶摩擦的声响和脚步在沙石间小心挪动的声音。张师爷便悄悄站起身来,但刚站起来一半,那边的声响戛然而止,一个声音轻轻喝道:“什么人?”
张师爷听得这声年轻,说话清脆,不是那陈同林老沉文雅之声,心中已经有了八九分的底,他之前盘算,能够找到这里来的不是陈同林,就会是另外一个,便问道:“请问是夏家人吗?”
“……咦”那边微微沉默了一下,又问道:“你是谁?”看来已经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张师爷便循着声音的方向走上前去:“小人乃本府师爷,姓张。”
“师爷?”那个声音有些防备,接着问道:“那你……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在这干啥?”
张师爷听着不禁好笑,心道这小子看来还不是“老江湖”,说话还是幼稚可笑,似是扮猪吃虎,狐假虎威,和他之前认识的夏家人性格相差甚远,但是转念又想,毕竟面前的这个还是个孩儿,总比不得他的父辈、祖辈老沉,想到这,师爷便道:“那,您这位小爷,这么晚了私自入府,又有何贵干呢?”
“您都站在这里了,还问我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最清楚!”那边似乎也不示弱:“今天我和牛鼻子道士说话,就有个小厮在旁边竖着耳朵听着,想必也报到您的耳朵里头去了吧。”
“呵,你这小公子,没想到脑子还挺好用。”张师爷笑道。
“您没派人掌灯拿棒在此等候,一个人黑漆漆地坐着亦不知等了多久,看来师爷也是有自己的打算吧。”那个声音也跟着笑道。
张师爷顿了一下,道:“的确,小的敬仰夏家,无论是金平老先生还是雨熙先生都有过交情,猜测是夏家人要来,便提前想来问一问端倪,哦,还没请问这位夏小公子,怎么称呼?”
“夏观颐。”那个声音清晰直接。
“哦?观颐……好名字呀。观颐,观其所养也。”张师爷缓缓道。
“未见得是这个意思。”夏观颐立刻道。
“是,夏家人都高深,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揣度的。”张师爷道:“好了,夏小公子,你既然找到这里来,想必家里人也有所指点吧。”
“没什么指点。哎,别绕弯子了。”夏观颐循着师爷的声音往前走了一些,最后一大步,几乎踩到师爷的脚,张师爷不得不往后退了一些,在暗淡的光线下,师爷勉强在黑暗中看到一张年轻还有些未脱稚气的脸:“这院里的池塘下面有些什么,您是让看,还是不让看吧。”
“夏小公子果然深得家人衣钵,只与陈道长寥寥数句,就能寻得此处玄机……”张师爷依然说得不紧不慢:“只是此处,亦是昔日夏金平大人交代不可随意再生事,夏小公子亦是夏家之人,何不向家中人求证?也免去在此地探究之苦,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也好继续求得平安。”
“平安?哼哼……”夏观颐冷笑道:“师爷总想着平安,却可曾想过世间万物,皆有时辰定数,时辰到了,亦是强求不得。”
张师爷被他噎到,转而又问道:“看你这小小年纪,这么晚偷偷潜入彰德府,你家中大人可知晓?你可知只要我一叫人,便立刻有人将你擒住,你娘的差事也是不能保了。”
夏观颐笑道:“师爷又何苦来威胁我,刚刚还因我是夏家人对我敬仰有加,转过话头就又把我当成小孩子开始威逼恐吓,您要叫便叫,要喊便喊。您同我祖辈的这点交情呀,现在就捏在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