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仓库出来,陈同林便交代仆人将那塔与小姐床头的香囊全部丢掉,越远越好。尔后拿出自己的行李里的道香,让仆人燃在酒坊之中。这道香是玄天派精心研制,有清心凝神之效,虽然不能除那邪秽,稍稍压制一下还是可以的。
他写好书信,说明此地情况,又差仆人火速送往玄天派。
这些都做完,已接近傍晚,他本想着夜晚阴气深重,极不适宜去那诡异之处探访,原准备休息一晚再去,可他看着酒坊之中病倒、撞邪人之状,仆人也是想求他速去又不敢开口的样子,心中便又不忍,便决定不管如何,先去探一探,一发现危险,及时退回来便是。
他让仆人给他找了匹马,循着那小四儿说的路,策马便往那个方向去。路上,房屋越来越少,路也越来越窄,渐入人烟稀少的深山之中,最后他几乎要寻不到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路过的农人,才问清楚方向,又策马向林子里奔去。
此时,天已快黑了,林子里尤为阴暗,几乎看不清楚路了。他心中暗叫不好,已生退意。正当他要勒马回头之时,忽然之间,他感觉一阵妖风吹来,接着他一阵眩晕,马上双目便看不清楚,他把持不住,一下子从马上摔了下来。
那马亦惊惧地长啸了一声,忽然掉头甩蹄就跑,陈同林还没爬起来,那马儿便消失在了林子当中,陈同林心中不好的预感扩散开来,他挣扎着撑起来,踉踉跄跄地往那马蹄声的方向追去。
越跑,马蹄声越弱,他心中渐寒,只觉得周围黑暗的密林亦是诡异无比,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就听着那马蹄声最终消失在了前方黑暗的林子之中。
此时他再看身处之地,前后左右都是深林,毫无方向,不知该走哪边。他心紧张得狂跳,胸闷不已,额头上也都是虚汗,但他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尔后席地而坐,先默念清心诀。
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自己的心跳渐渐变慢,稍稍气息通畅。便又睁开了眼睛,环视四周。依然是四面黑得深不见底的林子,似乎很快就要一片漆黑,空气中有浓重的雾气,远处似乎还能听见什么野兽的嚎叫之声。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自己跑过的路径,便转身往回走,试图原路返回。可是在这个林子里跌跌撞撞绕了很久,却丝毫没有能走出去的迹象。
正当他心中又开始慌乱之时,忽然,他看见那远处似乎有微微的光亮。
此时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便循着这光亮一步一步走了过去。越近,他越发现这个光亮有些不对劲,不似寻常那烛火之光,而似那月光般清冷。
可这月光是不可能穿过林子里还有这么强的光线的。他疑惑着,步子却不减,再走几步,透过树木的缝隙,他终于看见了一片奇景。
眼前是一片宽敞平坦之地,只长了杂草灌木,并无树木。视线极其清楚,是因为上空幽幽地漂浮着无数的鬼火,而就在这平地的一边,大大小小地立着几十个塔一样的东西。小的有四五尺高,最大的有一人多高,在那蓝色的幽光之下,黑乎乎地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塔的外形,其他不可细看。
陈同林先是惊得退了一步,但是他心中明白,这鬼火的产生,应该是因为塔内之物所致。如果他没有猜错,塔内皆是人骨磨碎的粉末。
看来他是找到地方了,只是已是夜晚,此地又有如此多的鬼火,恐怕邪气极重。他犹豫了一下,心道反正也不知如何回去了,不如先去看看这些塔到底有什么古怪吧。他从腰间的锦囊中拿出一粒丹药放入口中舌下含着,不管有没有用,也算是心理上让他觉得能抵抗一些邪秽。
之后,他便向前走去,走到那些塔边细细观看。
在幽蓝的光线之下,看见那些宝塔皆是五层,佛说“七级浮屠”,那能登仙极乐的塔一般都是七层,这五层的塔便是矮了两层,不知有何意义。再看这些塔,基本上都是由石头雕刻而成,只有最大的有一人多高的那个,似乎塔顶是木质的,年代久远,已经腐朽破洞只剩下木质框架。
他便走向那个最大的塔处,想透过那框架的缝隙之处,看看里面有点什么,可是正当他走到塔边要往里面看的时候,忽然他眼前一黑,一下便摔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少爷!少爷!”一阵急促的喊声,陈同林迷糊着睁开眼睛,却看见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说陌生,这个脸他已经有近二十年未见到了;说熟悉,这可不正是他小时候朝夕相处的贴身近侍小常吗!?这小常和他一般年岁,是他父亲手下的侍卫官之子,从小与他一起长大,二人虽是主仆关系,但可以说亲如兄弟。
陈同林一惊,一下子就坐起身来,再环视了一下四周,居然是自己儿时的房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便又抬手用力揉了揉,再睁开眼。
没错,北面一扇蒙纸窗,床下是自己的紫檀木书桌,上面放着笔墨纸砚,桌上还铺着一张纸,放着他临了一半的前朝将军索靖的草书。再看西边的墙上,挂着自己的长穗龙泉剑与镶金皮革军刀,这正是自己的房间。
“少……少爷……你怎么了?”那小常疑惑不已。
陈同林根本顾不上他,一下子就跳下床来,忽然发现自己身体轻盈,再转身与床铺一比,似乎矮了一些?他惊讶不已,伸出双手低头看了看,果然,手纤细,比成年人的小了一圈。
难道……我……在做梦?陈同林虽然这样想,可是心中却狂跳不已,脑中思绪混乱。
他再一次仔仔细细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做梦从未有过如此真实,而且做梦的时候,很难发觉自己在做梦。
他自己的内心一边觉得不可思议,不是现实;一边却又下意识地找出此地与梦境的区别。那是一种既无法相信、又希望是真实的极度矛盾的心理。
“哎呀,少爷!”小常一下子跑到陈同林的眼前,在他面前挥了挥手:“你别发神经了,你听我说!”
陈同林终于将目光放到了小常脸上。
“刚刚御史大人又来找老爷了,好像很着急!”小常急道:“他们现在在前帐内议事,我们要不要去看一看啊!”
陈同林还在迷惑之中,但是点了点头。接着他便跟着那个小常跑出了屋子,又跑过院子。
每跑一步,每看到一个新的景物,他的心都狂跳不止,这都是他儿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出了砖石砌成的窄小院落,便跑到了外头,从错落的圆柱形长木的缝隙,便可看见他爹爹兵营的全貌。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一片荒原之间,可见那寻常塞外美景,兵营之中旌旗飘飘,当兵的慵懒踱步,打趣聊天。天空之中,一只苍鹰划过,向那鲜红的落日而去。
看到此处,陈同林又停下了步子,眼泪几乎是夺眶而出,他忙抹去,可是根本止不住,那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就这样落下来。
小常转身,忽然见他的少爷哭成了个泪人,吓了一大跳,忙又奔回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喊道:“少爷!你……你哪儿不舒服吗!怎么……哭成这样……”
陈同林此时情感流露,实在无法理会他,只是蹲下身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小常也是无法,只得坐在他的旁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样默默流泪。
过了好一会儿,陈同林的心思才平息下来,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脚,好像已经渐渐地适应了回到了孩童时期的自己。
“走,去我爹那。”陈同林最后抹了一把眼泪,便撑起身子,站了起来。
他们两个很快到了前帐,那是他爹处理军务之所,已经在兵营之内。
他爹常年戍守边疆,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也只有他的家眷住在兵营之后一排的砖制瓦房之中。所以,虽然家与兵营只有几步之遥,他爹却甚少回家。
他们两个躲在屏风之后,听着帐内的声响。
“我王家效忠吾王已经三代!那圣上北伐之时,我们军亦是多次效力,里应外合!”他爹的声音在帐内响起,透着一丝愤慨:“当年圣上还是王爷的时候,曾亲自赐我宝剑,赞我军骁勇善战,先如今天下太平,却又反来疑我?!”
“哎呀!王将军,你倒是小点声!”御史压低了声音喊道:“你可别不知好歹,我来这里可是私下里通传消息,你若喊得整个兵营都知道了,恐怕对你不利!”
“大人,不是王敬我不知礼数!实在是……唉!”他爹应该是坐下,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碰”地一声响。
“如今……权宜之计,王将军你是否要派一能言之人去圣上驾下陈情?”御史接着小声道:“为了表你的诚意,我看你把你这威虎宝刀也一并让那言人带去,表达你的臣服之心。”
“威虎宝刀乃是先皇所赐我王家之物!这天下平定也有我王家祖上一份功劳!又岂能给那个乱……”王敬说道此处终于知道不妥,忙闭了口。
“唉,你看看,你看看,口无遮拦了吧!”御史斥道:“王将军,不是我说你,你就心里总有着这股子不服气的劲儿,才让圣上疑你!”
“我王家忠肝义胆,对得起天地。”王敬道:“我亲自修书一封呈于圣上,这刀,我是断不能给!”
“唉……”御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的陈同林,早已知晓后来之事,他一下子热血沸腾,冲出了屏风,奔到王敬面前,喊道:“爹!您……您听御史大人之言吧!”
他一抬头,正与那王敬打了个照面,这么多年过去,又见到他爹的面庞,一时心中如若梦境,百感交集。
“你这小儿,怎能随便入军帐之内!谁让你进来的!”王敬怒道,他吩咐周边的士兵道:“把他给我拖出去!”
士兵应声上前,抓起陈同林的胳膊就往后拖,陈同林这才发现,他是个小孩的弱势便体现出来了,他根本无法与大人较劲!挣扎毫无用处,一下子就被士兵拽出了军帐之外。
那两个士兵又把他往后拖了几步,直接扔在了他家的家门口,尔后蹲下道:“小少爷,你偷听便偷听罢了,怎地就直接闯了进去!”
陈同林被摔在地上,胳膊肘砸在地上,生疼,他坐起来,揉着胳膊。
那两个士兵甚是不满,还在喋喋不休:“你若如此,下次我们可是再不敢放你进帐了,你爹最近心情不好,搞不好我俩都要被军法处置呢!”
“对不住二位了。”陈同林只得拱手道。
之后,小常也奔了回来,一把拽起陈同林道:“少爷,我们等晚一点,老爷休息的时候再去见吧……”他便扶着陈同林回了屋子。
陈同林已经渐渐习惯了周围的环境和这幅样子,他静下来时内心其实在反复确认,自己到底是幻境,是梦境,还是真的回到了过去。
可是在他看来,一切都真实无比,晚上吃饭时,他爹未回家,他居然见到了母亲大人,一直叫他“铄儿。”这也让他想到了自己本应该忘掉的名字——王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