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彰德府内依然热闹。
前厅灯火通明,前来庆贺的官员已经告辞离席,厅内仆人们在酒席残桌前加紧收拾,其他人还在府总管的指挥下在正院里忙活,清点各种贺礼。
新任知府大人微醺着顺着前厅的后门往后院走去,师爷想搀扶他,却被他推开了,他们顺着一个精致的廊桥走到了彰德府的后院,后院里有一个人工挖掘的池塘,房屋皆依水而建,晚间池塘边的檐廊上都点着烛火星星点点,这池塘里的清水很好地倒映了烛火,整个后院都变得灯火通明,而那平静的如镜的湖面上正恰似天空的点点繁星,别有一番趣味。
知府大人不禁停下了脚步,倚在栏杆之上观望。
他白天入府时,只是觉得此处池塘甚是奇怪,因为它不似其他府中园艺景致还会伴以凉亭、假山之类,就算再寡静,也应该在池塘中种下些荷叶莲花等赏玩之植物,而这池塘,却什么也没有,只是光秃秃的一汪碧水。
现下看到,方知妙处,没有料到晚间会有这一番景致。他虽然是一届穷乡僻壤的书生,但是飞黄腾达之后也曾经在翰林院任职,自觉就在天子脚下,应该见识过了天下最上乘的宫廷景致。
可此番院景,就好比是小家碧玉,虽不比大家闺秀的皇宫瑰丽威严,但是却清新淡雅,布局精巧,令人称赞。
“张师爷,你们前任知府,好雅兴啊,这后院布置得相当精巧啊。”他转头对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师爷说道。
“是……大人……此事,还真的是有一番渊源。”张师爷点头。
“哦?渊源?”知府望见水中的明月倒映,清丽孤艳,再加上水面反射的星星烛火,如同众星拱月一般,甚是别致,不禁诗兴大起,吟道:“晓风拂月水中明,熠熠灯火似繁星。雕栏碧痕竹语声,风月无边静影泠。”
“妙!妙啊!”师爷忙拍手奉承:“‘风拂月’,意境甚好,这‘雕栏碧痕’,甚是巧妙,而那‘泠’字,用得真是清雅!小人拜服!”
知府大人好像并不受用,他将手背在身后,眼睛不离那景致,轻声道:“张师爷,你就给我说说,这院子的渊源如何?”
“是,大人。”张师爷躬身:“只是,此处夜间风寒,不如小的扶大人进内堂休息,再听小人慢慢道来,如何?”
那知府大人酒后吹风,的确感到一丝丝寒意,便点头应允了,让张师爷扶着,回到内堂的主坐之上坐定。师爷又唤来婢女又端上了解酒的茶水、焚上了醒脑的香。
“说吧。”知府大人吸了一些香之后感觉自己清醒了不少。他摸摸微微发烫的额头,侧眼打量着站在他面前还拱着手的张师爷。
这位师爷,就是一大早就带着彰德府家奴在城门口恭恭敬敬等他的人。知府大人回想起来,早上风大,知府一行人的马车到达彰德门口时,他就看到这师爷非常恭敬地立在城门口,年过半百,胡须和头发都白了一半,脸上满是皱纹,眼睛被风沙刮得睁不开,那站姿在风中歪歪斜斜的,似乎矮小的身躯随时有可能被风吹倒。
想到这,知府大人便指了一下一边的楠木椅子,说道:“张师爷,坐下说吧。”
“啊,多谢大人。”张师爷刚要开口,听到知府让他坐下,有些受宠若惊,他提起长衫轻步走到椅子旁沿着椅子边小心坐定,便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大人,说起彰德,您也知道,这北方确实不比南方江南鱼米之乡富饶之地,有权有势的人家大多工于精巧院落之艺,大人看到的这番彰德府内的后院,其实在数十年前不过是一片旱地。”
“嗯……”知府大人轻轻点头。也正是因为北方难见如此院落之艺,他见到后院的景致才会觉得景致特别。
“这前任的前任知府大人,是扬州人士,到了彰德,甚是思念家乡景致,于是便命人寻访能工巧匠,大兴土木,开始修建后院。想将后院筑建成南方的景致,他尤其希望是在后院挖一个池塘,以重现扬州的水上美景。”
“嗯……”知府继续应着,心道这又有何渊源,再平常不过之事。
“谁知,这后院开始挖池塘没多久,就出了怪事!”张师说得绘声绘色:“这怪事呀,当时知府一家都忌讳莫深,根本就没有往外宣扬,后来外人是怎么知道的呢,是因为有一天,有一个道士直接来到彰德府的大门口,这是找上门来了啊。”
“他不请自来,就要登门造访知府大人,这彰德府是什么地方能容得了一个道士在大门口聒噪,就把他拦在了外头,这道士也不气恼,只让管家传句话进去‘孽海终难覆尘土,消念往生还清泉’。那管家只管传话,谁知这话一传,当时的知府夫人,直接携着家眷女仆都迎出大门,给这个道士跪下了。”
知府大人深呼吸了一口,坐正了,开始认真听。
“您道怎的,当时路过的百姓都看到了这知府夫人给道士下跪,各个都惊奇,消息马上就传遍了四周街巷。”
“待那道士径直走到后院,后院的围墙上都已有有人扒着观看,任凭府中的卫士呼喝驱赶,人却越来越多,后来夫人下令,也就索性不加驱赶了。”
“只见那后院挖了大概有三四尺深的大坑,想来就是想造那池塘用,而在那大坑的底部,赫然躺着几具还算完整的枯骨!周边还有乱七八糟一些物事,像是有衣物刀剑的残骸,还有一些碎石雕刻,都已不可分辨。不像是墓葬,从那白骨的姿势看,像极了是互相争斗毙命的人,又在此不知何故被土掩埋。”
说道此处,师爷顿了一下,又道:“想来也能明白,在堂堂彰德府后院子,本想做个池塘,却挖出了这些个不干净的东西,实在是晦气!”
“但这却不是最要紧的,那知府夫人哭哭凄凄地说,这大坑甚是诡异,工匠们按照图纸挖地,本想挖五尺深,可是挖到四尺之时便触硬石再也无法挖下去,这硬石在地下连城一片,不似一般青石、岩石之类,触之还清脆作响,摸之光滑如玉。而且硬石之上还发现了枯骨和一些碎石雕样貌的残骸。”
“自从挖出这些枯骨,她家里十五岁的女儿也着了魔道一般,会在夜晚突然出门,然后绕着那个坑慢慢地走动,边走还边念念有词,似乎是一直叫着一个名字,但是声音凄厉,根本不像是她女儿平时的声音,特别瘆人。”
“这种事情,旁人观当然是鬼上了身,知府上下私底下也请过了不少道士和尚,想来驱魔。可是要不然就是江湖骗子做法三日也不见成效,要不然这道士一入局,就大呼非同小可,掉头就走。”
“这前前后后几个月过去,女儿就是不见好,而且愈演愈烈,知府夫人早已心急如焚。今天有个道士能自找上门,自然是高人,知府夫人也就顾不得什么,便虔诚来求救了。”
“那道士也不多事,就走到了坑里,在白骨周围巡视了一番,站起来就问,这白骨身边少了东西,样子像是宝石,谁拿走了,要拿回来,要不然局破不了。”
“知府夫人立即下令上下府盘查,把所有小厮、侍女、婆子、侍卫都问了个遍,不多久就在一个挖坑的工人身上找到了那个。”
“宝石,说是宝石,其实看也就是个比鸡蛋小一点的漆黑黑的石头,只是拿着觉不出什么,放在阳光之下却是通透的,还能隐约看到石头里头有什么东西的影子,甚是神奇。”
“那道士得了石头,便又走到白骨之处,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念咒语,却谁也听不懂,只是最后忽然一睁眼说道,我知道你恨,煞气未消,只是无故盘踞凡人之体,又能解你几分愁呢?现宝物也给你找回来了,和我回昆仑如何?”
“此时,围观的人都看到,那骸骨上升起一丝黑色的雾气!那道士眼明手快,解下腰间的葫芦,就将那黑雾收了进去!之后那道士又命人把那些骸骨小心地拿出来,找墓地厚葬了。”
“这一切都结束以后,他对知府夫人说,令千金之事,今日也尽现于围观之人,想来闺阁少女被人知道鬼上身的事情也难出嫁了,不如由我带走她,成就一番仙缘。”
“知府夫人自然是不答应的,可是知府大人却同意了,想来也是怕女儿晦气未消,危害宗族,若交予这个仙道,说不定还能另有一番说法。于是这个道士就带着这知府女儿走了。”
“而这之后,后院里还真如道士之前所说,‘孽海终难覆尘土,消念往生还清泉’,挖出来一股清泉,清澈甘冽,引入坑中做成池塘之后,湖面清澈无比,甚是清雅!”师爷说道此处,已是指手画脚、激动万分。
“于是就成就了现在的景致?”知府大人一笑,心道,虽然经历离奇,却与一般江湖道士的故事无二致,大抵确有此事,但经多人口舌以讹传讹,夸张陈词也必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