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虚尘走近了石室,对隆颀说道:“我去和苗人交谈一下吧。”
隆颀睁大了眼睛,惊到:“你……你不能去送死啊!”
虚尘微微一笑,道:“我是个汉人的和尚,苗人再凶狠,亦不敢轻易杀我!况且我之前造访过南邵,和一些苗族首领有过一面之缘,若正好有认识的人,我便点化他,让他放下屠刀,离地成佛!”
虚尘倒是说得非常坚定,隆颀的心却狂跳不止,她一把握住虚尘的袖子喊道:“你不要去!我觉得他们不会听你的!”
虚尘道:“那么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隆颀一咬牙说道:“我有!”
虚尘问道:“什么?”
隆颀道:“我学蛊术的时候在这附近养了极毒的杀人蜂巢,被蛰到若无解药很快就会失去知觉,半天就会毙命!我一会儿就去引它们过来!那骸骨坑中心有很深的细沙,如果我们折一根中空的芦苇躲进去,也许能活!”
虚尘眯起眼睛看着隆颀,缓缓问道:“你是要把苗人都弄死吗?”
隆颀点了点头。
尔后虚尘停顿了一下,又问:“那骸骨坑虽大,却也只有中心深,亦藏不下这么多彝人吧……”他说到这里,愣了一下,忽然醒悟,问道:“你的意思是,就我们两个藏进去,其他彝人的命你也不顾了?”
隆颀心里被他说中,她的确也对村子里的彝人毫无好感。却咬了一下嘴唇争辩道:“我知道解药,我会救该救的人的!”
虚尘却摇了摇头说道:“你造如此杀业,即使今天苟存,往后也会生不如死,这不是一个好办法。”
隆颀第一次觉得这个虚尘和尚简直无法理喻,她不明白坏人都已经杀上门来了,为什么不能反杀自卫,她心中腾起怒火,想要大骂,可一抬眼看见虚尘的那双平静的眼睛,她却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此时虚尘却一把将隆颀拉出了石室,远离了那些哭嚎的彝人,非常认真地说道:“妹子,你听我说。”隆颀第一次听他这样叫自己,心中一动。
“我想,此次凶险,正是上天对我的考验。我学佛多年,实则愚昧混沌,不得其法。但我心中却笃定一愿,再不多造杀业,即使被人杀!”虚尘说得异常坚定,一字一顿:“妹子,我年轻之事,从未对你提及半句,现在我对你说,我年轻之时,因我而死的无辜之人,数以万计……我……我……”虚尘眼角忽然泛泪,亦带哭腔,但他看着隆颀的脸,却终于没有说出来后话。
他稍微平息了一下情绪,忽然凄苦地笑了一下,继续说道:“妹子,我此去找苗人交涉,无论成败,无论生死,都能遂我心愿,我的心很平静。我只托你一件事情,若我死,你帮我办好!”
隆颀瞪大了眼睛看着虚尘。虚尘却第一次抬起左手捧起隆颀的脸,轻声道:“我年幼之时,在应天的灵谷寺,有一位觉远禅师给我祈福点化,那时我觉得山麓晚钟声阵阵,僧人齐齐念经诵鸣不休,宛若仙境。若我死了,可否将我这遗骨带往那里,让我日日能倾听佛音,以了心愿。”
此时隆颀忽然两行热泪流下,聪明如她,即使此时心痛百倍,却也知道恐怕他心意已决,再难回转。于是她不再说任何话劝阻虚尘。
她就这样瘫坐在地上,看着虚尘说完这番话后站了起来,喊着“怎怎”的名字让他带路去找那苗人,他要去交涉。他与“怎怎”在谷中相交已久,稍微比划一下就说清楚了意思,“怎怎”便将逮到的虫子小心地放入虫笼,二人便往洞口奔去,隆颀猛地擦干眼泪,跟上了他们。
此时出洞,天色已经要变成深黛色,那个姓夏的抱着双手立在洞口,仿佛隔岸观火地看着他们跑出去。他们也顾不上和他多说。
之后他们顺着一处藤蔓直接爬上了山崖,又爬到了一课巨大的榕树之上,视线变得很好,谷外一览无余。而距离他们不远,就在那谷涧的边沿之处,只见苗人已经点火做饭,炊烟四起,光那一处看着就有四五十人,吵吵闹闹。
“我走了。”虚尘最后一次转头看着隆颀的脸,并握了握她的手。之后便爬下榕树,拄着禅杖,向着苗人那边走去。
隆颀趴在树上看着他在乱草中蹒跚而行的背影,只觉得眼眶发热,头脑一片空白。旁边的“怎怎”见她这样,还安慰他,现在汉人的天下,苗人也不敢拿汉人怎么样的,就算不听他的劝诫,也不会杀他。
隆颀却盯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她自己的预感错不了。忽然,她转过头,对“怎怎”道:“你回去把你捕到的虫子分笼装,然后分开绑在木条上,等天全黑就扛着往南涧坡走。”
怎怎看着她有些不解,但是隆颀此刻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他便点头回去了,只留下了隆颀一个人趴在榕树上面继续观望着。
当虚尘走到苗人的地界的时候,其实天已经快要看不清楚了,隆颀捂住自己的嘴,抑制住自己不安焦虑的心情。
她模模糊糊地看到虚尘行了礼之后被连拖带拽地带到一个苗人面前,尔后那处却被树丛挡住,什么也看不清楚了。隆颀叹了口气,平息了一下情绪,接着就从树上爬了下来,摸出了腰间自己手制的弹弓……
那谷边山上的苗人吃饱喝足之后,天已全黑,便收拾好东西,磨尖箭头、擦亮弯刀,点上火把,由灵犬开路,长驱进入了谷中。
狗循着气味跑得很快,他们又喊又叫鼓舞士气,前呼后拥,在黑暗中这种声响连野兽都吓得退避三分。
正在此时,前方探子来报,发现有彝人点着火把正在往南边跑!苗人像闻到了血的恶狼一样彻底兴奋起来,他们策马加鞭,冲向了探子指引的方向。
黑夜中,那山麓上排成一队星星点点的火光甚是清楚,苗人兴奋地直喊,抽出刀冲了过去……
正当他们要赶上那队火光之时,忽然前方队伍感到周围空气忽然低沉。接着四周传来低低的震动之声,渐渐逼近,还没等他们看清一丝,队伍中便有人惊声惨叫,接着,一大片黑暗降至,数以百计的嗡鸣声直接在耳边响彻,苗人前方队伍大乱,一时间狗惨嚎马哀鸣,那人都被不知从哪处来的攻击折磨得晕头转向,只能满地打滚,垂死挣扎。
后方队伍的苗人亦是大惊失色,但是苗人毕竟也熟悉蛊虫之术,知道可能是碰上的蜂群,便立马掉头反方向狼狈逃窜,冲下山去。
隆颀此时却正躲在山下的山洞门口。她之所以让人先引导苗人队伍偏移上山,正是因为她知道苗人人数众多,若前方队伍受到攻击,后方还会逃窜,必得将队伍全部引入蜂群的攻击范围方可全数歼灭。
他见苗人后方部队已经逃窜下山,忙转身爬上岩石壁,看准了山崖远处的一棵树,那蜂巢就挂在树的边沿,她无数次去查看过,虽然在夜间,但是方向肯定错不了。
她果断举起弹弓,“啪啪啪”连射出三个弹子,直到听见那嗡鸣声压进,才连忙跳下山崖,跑入山洞之中,彝人之前听到了苗人叫喊的动静,都吓得躲到了石室里,根本没人在外面,只剩下那个姓夏汉人依然就在洞口处,隆颀跑过去用汉话喊道:“要保命,躲那殉葬坑沙堆里面去!”
说完她自己就直扑向那殉葬坑之中,连滚带爬地往中心地带跑,努力将身体埋入,最后拿出一段她事先摘好的几根空心芦苇,一根扔给那个汉人,一根自己含入口中,再将自己的脸埋入地下。此时那压迫的嗡嗡声已经就在耳边了,实属千钧一发。
隆颀在坑中也不知呆了多久,刚开始还听得见蜂群作响,有人的哀嚎之声,之后耳边却是各种诡异的声响不息,她无法区分哪些是幻觉哪些是真实。原是黑暗的眼前也开始有奇怪的光线滑动穿梭,在经历了最初的恐慌与烦躁之后,她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中时而又回忆起与虚尘的日子,时而又回忆起妈妈在世时候的日子,心中各中滋味交杂。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药人怎怎在殉葬坑旁边叫着,似乎没事了,可以出来了。
隆颀挣扎了好一会儿才从坑中爬出来,因为卧得太久,手脚都麻木失去知觉了。此时,旁边那个汉人也慢慢从坑中爬了出来,微微喘气。
隆颀这才发现,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了,洞口隐约能看见外面泛鱼肚白,顶上的坑洞也有微弱的光线射了下来。
怎怎带着那几个药人垂手站在坑边,很明显他们并不怕蜂毒。隆颀看了看他们,便从山洞中自己放置蛊虫的小堆中拿出来一些树叶包裹着的药,招呼怎怎上来拿,对他道:“解药没那么多,你们爱救谁就救谁吧。”
怎怎接了解药,便带着药人往内里石室走了。
隆颀背上竹筐,对汉人道:“一起去吧。”
汉人点点头,亦不多说话,只是快步跟上隆颀。
出了山洞往前走了几步就能看见横七竖八躺着的苗人,马匹、狗儿都不知去向。隆颀视而不见,踏过苗人,转而爬上悬崖,走到裂谷边缘,循着她昨天最后一次见到虚尘的路,快步疾走。
很快,他们就跑到了虚尘在他视线中消失的地方。那里满地都是苗人扔下的东西,近乎狼藉,而虚尘,并不难找,他的尸体就面朝下躺在这一堆狼藉之中。
只是经过这一夜,谷中野兽蚊虫众多,这尸体像是被小型野兽啃咬、撕裂过,僧袍上渗透着斑斑血迹,被撕扯得不像样子,他身上各处都有血淋漓、腐肉翻出的伤口,只有甩在手边的包袱还完好,隆颀把他捡了起来,打开来一看,里面只有一个红色袈裟而已。
那汉人默不作声,一直在观察隆颀。他本以为这个小姑娘家家的,如何也会大哭一场宣泄情绪,可是她只是倔强地面无表情,当眼角有泪的时候,她便用力擦去。
她把那包袱扔到自己的背篓里,尔后开始找干枯的草叶和树枝,直接埋在了虚尘的尸体之上,汉人明白了她的意图,便也开始帮她找寻树枝树叶。
过了一会儿,火点燃,袅袅青烟在山麓间飘起,隆颀抱着双膝坐在熊熊燃烧的火堆之前,表情呆滞,只有瞳孔里映射出的火苗在猛烈跳动。
这火烧完已经差不多接近晌午,期间隆颀还多次翻动还在阴燃的火堆,用自己带的小铲子敲碎里面的骨头,动作麻利轻巧,直到她将残骨都敲成了颗粒状,她才打开了那包袱里的袈裟,把骨灰一点一点都捧到了袈裟之上。再把袈裟小心地包裹好。
这些都做完之后,她喘了口气,忽然看着那个汉人道:“夏,你们汉人一定比我懂的多。我有事要问你。”
汉人愣了一下,对她道:“可叫我夏先生。”
隆颀并未理会他,继续问道:“他说有个地方叫应天,我可如何走过去才好啊?”
夏先生思虑了一下,道:“应天距离此地有千里之远,但是距离问题却并非主要。”
隆颀盯着他:“那什么才是主要。”
夏先生道:“你们彝人平民若单枪匹马,想是出不了云南布政司的城的,更别说去应天这种地方了。”
“应天是什么地方?”隆颀明显没有概念。
夏先生叹了口气,道:“我能观人命造,通晓将来,不知你愿不愿听我一句。”
隆颀没说话,微微点头。
“你先想着做一做彝人的领袖,若得朝廷一方的官绶,这虚尘的遗愿,也会迎刃而解。”夏先生道:“不过我可以再告诉你,应天现在已经不是都城,若是虚尘有什么意愿,往北,顺天才是正途。”
“顺天……”隆颀抬起头,虽然夏先生有很多话她现在还听不懂,但她的眼神却闪着坚毅的光芒,道:“明白了,那便先做彝人领袖。”
“日后到了顺天,也可顺道来看看我。”夏先生忽然道:“河南彰德,夏家。”
就在那一日傍晚,隆颀带着那几个药人,搜刮了苗人的装备,带着药人选择救回来的几个彝人妇孺,与夏先生分别,走出了七绝谷。
这之后不久,便有传言说永宁府黑彝祭司带独法炼制的药人及六只价值连城的金玲夜火虫赴蒗渠,联合彝人他部,共同抵御苗人的扩张,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此处言多不表。
十年之后,彰德府的南郊的夏家。
当隆颀夫人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正被一个跑出的小孩迎面撞上。那小孩身形看来还不足三岁,虎头虎脑,裹着大大的衣裤,一下摔倒在地却也不哭,只是用手撑着地面,好奇地看面前这个穿着古怪的女人。
“哎哎,小疯子,你可别再瞎跑了!”从里屋追出来一个头发斑白,面善的老者,他跑近前,一把抱起地上的小孩,还不忘做鬼脸吓唬他一下:“看你以后还跑!”尔后,这位老者抬头注意到了隆颀,稍微迟疑了一下。
“我来找夏先生。”隆颀的脸藏在黑布之后,说得平静。
老者一听就笑了:“哟,这家夏先生可多了!”他说完,逗着那个孩子道:“我们观颐,以后也是‘夏先生’,对不对呀?”
“找那个去过南疆的、四处云游的。”隆颀道,她虽然汉话不标准,却思维敏捷,从不迟疑。
老者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他想了想,对抱着的小孩说:“哎呀呀,难不成要找你太爷爷。这可不大好找……”
忽然,隆颀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之声,她也明显看到面前的老者张开嘴巴,表情变得惊讶不已。她便转过身,果然,她要找的那个夏先生正站在她的身后。
和记忆中的比较,他的脸庞苍老了许多,头发也从斑白变成的全白,背着行囊,风尘仆仆,但是精神依然矍铄。
“你来啦。”夏先生嘴角微扬,笑得依然不可捉摸。
正可谓:裙钗亦非池中物,莫道深陲非我族。昔时缘生沉浮起,他日缘灭一念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