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颀觉得,她和虚尘在这个大裂谷里度过了的这段时间,是她自己生命里最纯粹、快乐的时间。
一开始她觉得自己是是对虚尘一见倾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她成年之后,她回忆起来,当时的她内心向往一个能陪伴的人的依托感要远大于她对虚尘本身的喜爱。
毕竟她生来命途多舛,亲人尽失,孑然一身,亦不知未来在何处,而此时得一人在身边陪伴,无论这个人是什么样子,都可以让她小小的心灵尝到一丝安定之感。
虚尘大部分时间都在坑中打坐修行,会在吃饭、休息时与隆颀说说话。那时还不满十岁的隆颀凭着聪明与她对虚尘的喜爱,很快就跟虚尘学会了汉话,而且说得语义通畅。
在之后缓慢的接触中,虚尘告诉她,自己因为年轻的时候造下很多杀业,即使出家为僧,潜心修行,内心也不得平静,经常噩梦缠身,痛苦不堪。便四处云游造访,想得平心之法。
直到游历到了滇藏边界,才得一藏家佛教的高僧指点,传他“多翠达波”之法,即为尸陀林修炼之法。这个法是要去八方世界找寻“尸陀林地”,在尸骸魂灵中打坐修行,对抗自己内心的恐惧与不安,与逝者灵魂对话,超度亡灵,最终达到自身境界的提升。而那高僧指点的一处“尸陀林地”,便是这处大裂谷。
这处地方,据说藏有上古时期的神秘部落的遗迹,谷中又有毒虫猛兽,瘴气诡草,丧命在此谷中的怨灵无数。修行人叫此处“七绝谷涧”,因佛家说,人有“八识”,然前六识就是平常的眼耳鼻舌身意,为生灭而不能常住之缘起性空法,第七识则为诸阿罗汉舍寿时所必灭除之意根,以上七识皆是可灭之法,唯独第八识如来藏心体是常住法。要获得第八识的“如来藏”,有一种修炼方法就是要断除前面“七识”,意为“七绝”,这便是此谷的得名。
虚尘历尽千辛万苦来到此处深谷,经那汉人指点,才找到了这处殉葬坑,从此除了吃饭、睡觉,日夜在此坑中打坐。
只是他自己也知道,恐怕境界一时也提升不了,因为他在打坐冥想中从未与这些亡灵有过一丝交流,回忆起年轻之事依然满怀悲恸之情。可是每当休息时与身这个聪明灵巧的彝家女孩说话,却是让他内心有了一丝暖意。
隆颀把自己“家”中贵重之物都挪到了这个山洞附近,方便照顾虚尘的饮食起居,她会帮他热好食物,浣洗衣物,却从不会去打扰他打坐修行。
虚尘打坐之时,她便和生活在七绝谷边的药人们一起在谷中探索、狩猎、采药,或者从她妈妈留下来的羊皮卷上学习彝家蛊虫之法。
聪明如隆颀,她小小的内心希望有一个人能陪伴,但是在当时就已经知道,若强求于人过多,只会“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因此她小心翼翼,只在虚尘想和她说话的时候才说话,平日里都是默默地,尽量不出现在虚尘的修行中,不会让他觉得是自己打扰到了他修行境界的提升。
而虚尘,在经历过几次修行无果的挣扎之后,渐渐发现,让他心灵安定平静有了一丝温暖的,的确不是自己周身这一坑的骸骨,却只是身边这个小女孩。他并未与隆颀提过自己的过往,但是他心中知道,他与隆颀现在又何其不同,都是丧亲离群的恐惧与不安,求得一处有一丝温暖的容身之地罢了。
他便与隆颀一样,小心谨慎地维护着这个容身之地,即使是在这毒瘴蛮荒凡人不能生活之所;即使是一个中年汉人和尚和一个彝族小女孩的奇怪组合;即使是夜间打坐之时听得见坑边隆颀升火、收拾的轻微声音;即使是看不到未来的当下时刻。
这个如蝉翼般脆弱的平静日子,两年后,被那个再次出现的汉人打破。
那一年的春天,隆颀已是年满十一岁,身形渐若少女,她现在穿着她妈妈的衣服,亦是学得不少彝族祭司的药蛊之术,常年在七绝谷中行走,对谷中地貌也是了如指掌。
她与彝族村子的族长不同,不会压迫药人做事,反而会采药治伤缓解药人的痛苦。加上她与药人一起狩猎,尽显机智聪明,时常能不费蛮力巧捕野兽,那些药人也是对她颇为尊敬。
当她再一次在山洞门口见到那个汉人的时候,只是微微惊讶了一下,因为那汉人说过,之后还会有相见之日。
“你来啦。”她站在山洞里,朝他挥挥手。
这下轮到那个汉人惊讶了,因为隆颀汉话说得很好,虽然发音很怪,但是语意通畅。
“这次来还是找东西?”隆颀见那汉人露出惊讶之色,心中有些得意,便接着道:“若是在谷中,说不定我可以给你带路了。”
汉人却不多话:“只是四处探探,在此处歇脚。”说完便在山洞门口坐下。
隆颀看着他默默地收拾东西的样子,忽然问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汉人边整理行囊边道:“我姓夏。”
当天下午,就出了变故。
忽然有一大批人,互相搀扶着来到了山谷里,正是之前山下彝族村子里的人,大概有二十来人,有老有少,都是极其仓皇,衣衫褴褛,面色晦暗,有些人还受了伤,几乎就要不能行。这些人由药人们带着,艰难蹒跚地走到了山洞附近。
隆颀不解,带路的那个药人“怎怎”告诉隆颀,其实在两年前,就有听说过从附近黑苗族有一支部落异军突起,对周围其他族群烧杀掠抢,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一直杀到永宁府,对彝族人亦是毫不留情。前两天那黑苗人就派出了上百人的骑兵队,忽然围剿小凉山黑彝,过往村落无论妇孺皆会烧杀,现在这些人,就是当时围剿时侥幸逃出来的人。
那苗人不同于西北的鞑靼或者藏人,苗人同样也善于穿山与用蛊,对彝族的追杀更是深入山中,会骑着小型马,带着灵犬追击,逃上山的村民不一会就会被追上斩杀。只有这一批人阴差阳错地逃入到了七绝谷里,苗人不清楚谷里情况一时不敢莽撞,才让他们活到现在。
隆颀看着累得瘫在地上的村民们,居然有几个之前欺负过她的少年,现在也是灰头土脸,一脸惊恐的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而人群之中,居然还有族长,那些药人之前都是他的奴隶,可现在他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和一般村民也无异了,隆颀不禁心中也泛起了一种很奇怪的情绪,似乎是怜悯与幸灾乐祸杂糅在一起,说不出哪个占了上风。
她见人中还有少数妇孺,便招呼药人带着这些村民先进入山洞中休息,自己找来药物帮助受伤的村民包扎。
那虚尘在洞中忽闻如此之大的动静,一开始有点惊讶,知道始末之后亦是帮助隆颀在洞中安置村民。
而那些村民,却在洞中发生了激烈的地争吵。都是彝话吵来吵去,为首的几个壮年男子几乎要互相打起来,旁若无人。虚尘便悄声问隆颀他们在吵什么。
隆颀微微叹口气,小声在虚尘耳边说道:“那几个人说那南邵的苗人要的只是族长,是族长带来的厄运,他们要把族长绑了去献给苗人,才能保大家不死,另外那几个却不同意,并威胁说族长有药人奴隶,如果再吵闹就让药人杀人了。”
虚尘想了一下忽然道:“我前年便是从南邵而来,在那与苗人部落多有接触,觉得他们对僧人礼节有嘉,颇为淳善,为何会起如此杀戮。”
隆颀摇头不知,就在此时,那个叫“怎怎”的药人跑入了洞中大喊起来,隆颀翻译给虚尘道:“他说他在谷顶看到苗人们骑着马带着狗,正在安排人围住山谷,怕是知道白天谷中瘴气危险,要等到晚上杀进来。”
彝人堆中自然一阵阵惊呼与哀鸣,女人小孩哭成一团。不过人群中倒是有稍稍冷静之人,他们问隆颀谷中有没有隐秘通道之类的去处,可以毫无声息地出谷。隆颀沉默思考了一阵,回答如果谷上面被围起来了,恐怕很难不被发现。
尔后又道,这个山洞,往里头走不远,有巨石封门,是她无意之中发现的,她看这个巨石似是人工而为之,像是上古时期的遗迹,她不知道后面有什么,现在人这么多,又有药人,要不要去看看能不能撞开那个门,说不定是个出路,或者可以在里面暂时躲一躲。
众人一听,便都往山洞深处走去,那深处的路似乎盘旋向下,由宽变窄,渐渐只能供俩个人并排通过,而上方的岩层也渐渐变矮,几乎要擦到头顶。
山岩中无缝隙透入光线,众人便都点起了火把,果然如隆颀所说,没有走多远,便看到一个长满青苔的巨大断门,横在路的中央。
这石门大概一人多高,五六尺宽,和通道贴得严丝合缝。斑斑驳驳,长满了青苔和不知名的细小植物,在层叠交错的植物下面,勉强还可以看得出门上刻着什么纵横交错的图形。
有人用耳朵贴着门听了听,说里面有水流淌的声音,的确是空心的。人群中传来喜悦之声,几个药人被推到了前面,都到此种境地了,那族长及其簇拥居然还拿出了鞭子用力抽打地面,催促药人赶紧去撞门。
几个药人唯唯诺诺,走到那门边,合力数着数,用肩膀同时撞击那个门,药人的确力大,几人合力,只撞得那山洞震颤,不断往下簌簌掉土,可是那石门毕竟不知矗立了多少年,和周围的墙壁、植物都快要融为一体,想要分离又谈何容易,药人们都撞得筋疲力尽,几乎摊到在地,那石门依然没有打开的迹象。
族长急的跺脚,直接用鞭子抽打那几个药人大骂,隆颀喝止了他,说让人去洞外砍一根比较粗的树木,众人再一起抱着用力撞试试。
可是这帮众人无趁手工具,砍一课粗树又谈何容易,但是众人却在绝境中别无选择,几乎所有能动的男丁和药人都出动了,他们用腰刀、铁铲等工具奋力砍下了一课细腰粗的榕树,又粗粗扯掉树叶、砍掉枝丫,如此一折腾,天已经接近黄昏,打探消息的“怎怎”又来报,那苗人已经在就地生火做饭。
众人连忙抱着树跑到了石门前。
这下,由族长喊口号,十多个人合抱着那个粗树干,猛烈地向门撞去。
撞第一下,那山洞震颤的每一个人都腿脚发抖,那石门似是有松动的迹象,众人大喜,几乎人人都要使出吃奶的劲儿,又在族长的指挥下猛烈地撞了三次,那门越来越松动,众人呼声越来越高,终于,在第四次的撞击中,那石门应声倒下,发出一声震彻山谷的巨响。
在灰尘漫飞之下,众人亦是不敢停顿,都用手捂住口鼻,坚持着举着火把,往里石门里面探去。只见石门内部依然是和外面一样的通道,只是湿气甚重,岩石洞壁之上都积满了水珠。众人没走几步,前方就豁然开朗,而就在这时,“怎怎”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原来,豁然开朗的是一片利用天然的岩洞空间打造的巨大石室,一条溪流的确从墙缝中涌出,在地上缓缓流淌,流入地下,而让那个“怎怎”惊呼的,却是在那溪流边的石头之上,居然有几个闪着黄色光芒的犹如明灯的东西!
众人亦是看到了,慢慢走近,那正是金贵无比的、也是让“怎怎”魂牵梦萦、人生尽毁的金玲夜火虫。“怎怎”只是愣了一小刻,便忙解下了腰间的捕虫网,他已经练了无数次的捕捉技术,此次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只见他沉着冷静,慢慢靠近虫子,尔后忽然掷出了手中的网,微微一阵轻响,不偏不倚,两个金玲夜火虫已经被罩在了网下,而其他的虫子受惊,纷纷往深处飞去,一下子照亮了整个石室。
众人一开始兴奋的心情,瞬间消失殆尽,都陷入到了可怕的沉默之中……
这是一个封闭的石室,四面都是天然岩石,极其厚重,洞顶的确有一点点沟壑缝隙,可能就是虫子能飞进来的原因,但是人是不可能通过的,绝不可能有出路,而只在地下那溪流旁边,有一个圆盘形和大石磨差不多的东西。众人跑过去看,只见那白色的石磨上密密麻麻刻着看不懂的文字,由中心向外发散开来,只在正中间有一个浅浅的凹槽。有人又研究了这个石磨和地下的接缝处、亦试着推了推这个东西,却纹丝不动、毫无头绪。
众人一时间像无头苍蝇一样四散打探了起来,在经过四处找寻、挖地、敲打的极度亢奋之后,人都慢慢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上。
这里的确只是一个死胡同,而已。
除了那“怎怎”一口气把六七只虫子都抓到了一起,在捕虫网之下的神奇虫子发着如火烛的光芒之外,众人再无任何收获。
又有一些人开始凿地叹息、掩面哭泣,仿佛死神已经拿着刀,站在了洞口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