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永宁奇山水,谷涧深处瘴烟起。虚尘拈花心有愿,千里奔波为君还。】
这话,要说回二十多年前的云南布政使司的永宁。当时的隆颀夫人,也不过八九岁的女孩儿。
永宁地处云南的西北,原先实属蛮荒之地,一侧山高林密,一侧河谷深涧,各部族混杂混居,亦无统一首领,时常混战。
直到本朝设立云南布政司,推选当地部族的土司管理,在部族中设立长老、贵族等职,方才有了自上而下的统治形制,若有部族间的冲突,布政司官员也会出面调停,缓解局势,如此,便也算是边陲日渐平稳。
隆颀的部族,其实是羌族的后代的一支,原本在川藏一带活动,后才移居到了永宁府,只因族人平时以黑色粗布为服,节庆之时亦是黑色礼服伴五彩布饰居多,与四川凉山的彝族如出一辙,故外称“小凉山黑彝”。在永宁府的属多部,可在整个云南布政司辖下却是少数,经常会因土地冲突而被其他部族所欺压。
隆颀的处境则比自己的族人更加糟糕,从她的名字就可以知晓一二,“隆颀”,彝话意为“森林里”,她自小和她的母亲远离族群,生活在部族西北方绵绵山的深山里,隆颀的母亲原本是黑彝族的祭司,地位很高,精通虫蛊之术,亦会通灵。后在隆颀三四岁时出了一些变故,才被赶出了部族,被迫住在山上。之后便黯然神伤,精神颓废,没几年便大病入身,再难以好。
不过,彝族部族中因为各种原因被迫或自行搬入山里居住的人其实不少,隆颀母女亦与他们有来往,平日他们会在山里采集蜂蜡、菌菇,拿到山下村子边缘处售卖,换回米粮等生活必需品勉强度日。
而隆颀要说的这故事,却是始于一个汉人来到了山里。
隆颀自七岁便开始照顾母亲,一人承担生活所有。在她九岁那一年的春分,她母亲终于病逝,她便也了无牵挂,孑然一身。
正是隆颀母亲去世的那年春天,她愣愣地坐在家门口,心中一片空白,似也没了活下去的欲念。说是“家”,却也不过是在两棵榕树之前,用羊皮毡与粗树枝、沙土搭建的简易避雨棚。里面只能勉强容得下两个人躺睡。在雨棚的旁边,她还堆了另外一个更小的土包用来存放杂物,其中也包括了她妈妈留给她的银饰、头冠、彩线祭祀黑裙、羊皮书卷等贵重的东西。
即使搬到了山上,她妈妈依然时常教育她说她们俩并非凡民,要穿的得体,所以,平日里隆颀的头发编得一丝不乱,还会配上五彩布纹头饰,戴上纯银耳环,饰品,衣服虽热因破旧微微泛白,却也是干干净净。
而这个汉人,就这样被隆颀盯着,慢慢地从远处山麓,一直走到了隆颀的面前,蹲了下来。这个人个子不高,头发斑白,应该有四五十岁。脸上却无甚皱纹,肤色白皙,和当地彝族人长期阳光照射下黑红、布满沟壑的皮肤很不相同。所以隆颀也猜不出他多大了。其他长相就真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胖不瘦,穿着也甚是一般,与村子里穿着短衫的汉人无异。
“艾古。”那个汉人对她说,操的是很生硬的彝话,意思是“水”。隆颀便懒懒地站起来,从屋里的小水缸里用葫芦瓢挖了一勺,递给那个汉人。
汉人捧起葫芦瓢,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看样子是渴得厉害,一口气把都喝光了,尔后又把瓢递给隆颀。隆颀便又给他挖了一整勺,递过去。那汉人喝了一半,将剩下的水从头上浇下,擦了擦脸,尔后才把葫芦瓢还给隆颀。
“亿力擦果。”他又用彝话说道。隆颀微微点头,他是在说天气很热。他本以为那个汉人喝完了水该接着赶路了,谁知那个汉人却站起身,四处张望,又看着她的屋子细细打量。隆颀警惕了起来。
虽然她受自己的同族欺负比较多,但是在这荒郊山林里,这个汉人出现也不知为何目的,喝完了水还在她家逗留,十有八九是在算计什么。她自小去山下的村子换货都会受村里人欺负,所以她腰间总是藏着一把细细的弯刀,她后退了几步,握紧了刀把。
那汉人当然看到她这个小孩神色有异,便挥了挥手,指着她那房顶旁边的树杈上挂着的众多串饰中的一串细细的绿松石和蜜蜡的珠串道:“里扎,阿德?”
隆颀猜他的意思是“好看,你父亲的?”便缓缓转过头看着这个珠串。那树杈上绕着的珠串或是生前她母亲的遗物,或是之前她下山觉得好玩换来的,唯独这个汉人指着的这一串的确是她父亲的遗物。她有点惊讶地看着这个汉人,猜想她是不是认识自己的父亲。
汉人朝她点点头,努力说道:“哩颇胡列苏,列苏。”意思是“我懂彝话,你说。”尔后双手还微微张开,做了一个让隆颀说的手势。
想到父亲,隆颀也是顿觉感伤,眼眶发热,父母先后离她而去,其实她现在亦觉得没有什么活头,也不用再隐瞒什么,便对那个汉人道来。
她的父亲不是彝人,而是藏人,年轻的时候在川藏之地运货,之后给人做向导,经常出没于群山之中,后有一次出货跨过了川藏境,到了云南这边,经过了永宁,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几乎是一见钟情,便想要留在小凉山。
她们彝人性子直爽,而且她妈妈是祭司,在族群里的威望比较高,婚嫁之事亦由自己做主,二人便顺利结合,住在村子里相安无事。
可就在隆颀三岁之时,他的父亲因不识她母亲养的蛊虫,被误伤,虽她母亲花大力救治,却也回天乏术,她母亲悲痛万分,可让她没想到的是,更大的厄运还在后头。
他们彝人是火葬,习俗是停放一个晚上,就在这个晚上,他的父亲忽然起尸,当时看到的人说,她父亲浑身绛紫色,皮肤干裂卷曲,口露獠牙,顺着停尸的竹楼爬了出来,将村民吓得魂飞魄散。
后来村长儿子带着村里的男丁将她父亲的起尸围了起来,向他泼菜籽油、扔柴火棍,将他全身引燃,想要烧死他。可那尸体却站立挣扎良久,直到引燃了大半个寨子,才被烧的身形俱裂,碎了一地,才不再折腾。
村里人都道是她妈妈的蛊虫所致,亦怪罪她妈妈将这个藏人留在村中才带来如此厄运,第二日便将她们母女俩赶到了山上去。
那汉人非常认真地在听,有些地方没听懂的还停下来问。隆颀和他比划了半天,终于把事情说清楚了。那汉人倒也没面露什么感慨之色,只是微微点头,尔后他比划着用彝话道,我想要往山里走,这附近你认识吗?
隆颀问他去山里干什么,他憋了半天只说是“找东西”。尔后他又从腰间的小袋子里拿出一个小银元递给隆颀。这银元在他们彝族的村子可是稀罕物,隆颀也只是幼年在村子里见到汉人用过,能换很多很多粮食,但是她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用,便没有接。
本来,她也不想给这个来历不明的汉人带路,但是的确母亲刚逝去,她自己心灵空虚亦怕孤单,也没什么事情想做,况且这个汉人好像认识自己的父亲,隐隐有种亲切感,于是她便轻轻点头,将银元推还给汉人,问他要到哪里去。
汉人便指了一个方向,她便跟着汉人往前走,刚走几步,汉人用彝话说,要走很久,要带干粮。隆颀看了看天,已经过了晌午,没几个时辰太阳就要下山,便将自己下山时的小竹篓背上,里面有干粮和竹杯、毡子、草甸,可以就地打地铺休息,更重要的是里面还有一些彝药蛊虫,是她母亲传给她对应山中危险的。
那汉人见她如此,忽然从树枝上解下他父亲的那个珠串,然后拴在她的竹篓旁边的绑带上。
保你平安,汉人用彝话告诉她。
她低头看了看这个珠串,不规则的绿松石和打磨的不怎么光滑的蜜蜡交替着,那蜜蜡上还有深红色的石纹,她以前因为怕牵动回忆难过,并没有细看这个串珠,但是现在她发现在规则的绿松石和蜜蜡交替之间,多了一颗白白的半透明的石头。形状依然有点不规则,勉强呈个圆形,还隐隐地散发着香味。
她有点奇怪,把那石头靠近鼻子问了问,顿时觉得像闻了薄荷一般,冷气扑鼻,她忙避开,觉得应该是某种矿石。她们彝族身处蛮荒之地,毒虫毒物亦是比中原要多得多,所以她从小也见怪不怪了,便不去管它。只背着小竹篓,跟着汉人走进了深山之中。
一路上,都是那个汉人在指路。有时候还会走入芒草、毒虫之所,她便从竹篓子里拿出药草,让汉人带在腰间,可防虫蚁叮咬。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越来越往深山里去了,这时,前方树丛中似乎有一个人影闪过!
汉人警觉地停止了脚步。隆颀却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并未说话。汉人停了一下,又小心地向前走去,没走几步,便到了一处平地。似是人为的将草木砍短,尔后又有几个类似隆颀的屋子的那种以羊皮毡为顶,用木条和沙土堆成的屋子,都很小,像中原一个一个的坟包一样,隐藏在密林之中。地上随意散放着一些生活用品。
汉人看向隆颀,隆颀便用彝话喊道:“无事!可出来。”
她话音落了一会儿,才有人从树后慢慢探出头来,尔后又有人从更远的地方探出头来。那汉人却有点受到了惊吓,虽然他尽力掩饰,但还是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原来,那探出的脸都是腐烂生疮状,有的已经结痂变成了凹凸不平的深褐色壳,有的还血肉模糊,血浓一脸,还在往下流,甚是骇人。
这是什么?汉人用彝话问道。
隆颀看着他们用彝话回答道,叫药人。
汉人接着问什么缘故,隆颀便回答他,这些是族长的奴隶,做了错事,便被巫医炼成药人,放入深山之中。因为附近有个大裂谷,里面有各种毒虫珍药,是彝族祭司巫医炼药必须,只是这谷中水系丰富,遇热蒸腾便会形成瘴气,还有各种毒虫,会给采药带来麻烦,经过药人之法炼制的药人可防诸毒,便被带到这边采药。因为身形俱损,逃出去也能一眼就认出来,这帮人也就无处可去,只能继续居住在此地采药,并按照族长命令定期送下山去。
隆颀说到这里,忽然看见了另外一个药人模样脸部溃烂的人,只是这个人穿的比另外几个药人要好一些,不是那种简单的粗布衣服覆体,而是围着一圈皮毛,腰间还拴着皮带。
她指着那个人用彝话对汉人道:“那是个‘怎怎’。”
没想到,这个词却向是触动了汉人的什么神经一般,他忽然蹲下,一把抓住隆颀的双肩,急切地喊了一句:“为什么会叫‘怎怎’!”说完才想起来隆颀听不懂汉话,只是惊恐地望着自己,便忙松开了手。但是情绪依然很激动,他深呼吸了几口,费力想着彝话该怎么说,尔后才勉强用彝话问,怎怎是什么意思。
隆颀揉了揉被他捏疼的肩膀,瞪了他一眼才说,这个人不是奴隶,是他自己到巫医那边自愿要求变成这样的。所以彝族人都觉得他很傻,叫他“怎怎”,就是“傻瓜”、“蠢货”的意思。
汉人的眼神一刻也离不开那个叫“怎怎”的烂脸人了,他慢慢站起来,试着接近他,可是那个人有些害怕,又似乎想躲起来。汉人试着挥挥手,见那人依然警惕,微微后退,他便先问隆颀,为什么要自愿变成这样?
隆颀回答他,说这人是喜欢一个贵族的姑娘,那姑娘家说如果他能弄到金铃夜火虫给她当聘礼就下嫁,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虫,大裂谷里可能有,据说夜间如长明灯一般,会把屋子照得金碧辉煌,价值千金。
这人只是一般的农人,如何能取来,却也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为了能天天在大裂谷守候,便跑到巫医那里自愿被炼成了药人,如今在此已有三四年,姑娘早已嫁人,他从却没有找到过那虫,现在形貌骇人,也下不了山了。
汉人默默无语。隆颀又招呼了一下那些药人,告诉他们无事,他们便都从树后面出来,有的收拾屋子,有的升火做饭,四下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了。那汉人看到这些人露出的胳膊、手、脚上也都如生满烂疮一般,血肉模糊,便又问隆颀,这样会死吗?
隆颀回答,会,会受不了伤口和样貌自杀,但熬过这一段,伤口会都结痂变硬,便也就习惯了。汉人便不多说,只是在此地伫立良久,似乎在思考什么。
隆颀站着等他,那汉人回过神来便又指方向,二人离开此地开始往前走。
一路上,汉人似乎对药人特别感兴趣,一直问隆颀各种问题,比如除了可以防毒还可以有什么功效呀?这个方法是不是巫医才会呀?你会不会呀?之类的问题,因为他彝话也不流畅,隆颀听得都有些嫌烦了,有时候也懒得回答他,答得有一句没一句的。
这样又走了大约一个时辰,林子中已经渐渐变得黑暗,快要看不清楚去路了,隆颀停住了脚步,因为天色已晚,那个汉人却正在往大裂谷的中心地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