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京城距离彰德城,有千里之远。
当初夏观颐与姜景士随商队进京城,走了半月有余。
虽那官府驿站有那日行八百里加急的快报,可以做到一日之间策马行进八百里,却是平民百姓遥不可及的。
所以竹老板的青云帮,最多也只能借官道走,做到日行三百里,中途还要在他们的马帮换两次马修整。
这姜宇岚倒是马骑得不错,不及那跨马征战的隆颀,却是比夏观颐要好很多。他还能在马奔跑之时查阅地图,他们姜氏的传统便是识图认路,这一路上,他恐怕是做到了一步路也未多走。夏观颐暗暗庆幸他愿意跟来,否则,自己独身一人,说不定都做不到骑马回乡。
可是这一路上,夏观颐是真的心念杂乱如麻,一开始心急如焚,恨不得能即刻飞升。知道没有办法再快了之后又渐渐变得患得患失,麻木地想着接受最坏的结果,那便是他从此孤身一人飘零在这世上罢了。
姜宇岚却比他冷静不少,到了马帮据点,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一日里必留四个时辰休息,且前一天把第二天的路线就规划好了,时而走官道,时而走小路。夏观颐知道他的做法是理智的,一路上心再乱也不催他一个字。
看他如此老道还问他是不是之前这样出过远门,姜宇岚却道从未试过骑马千里,但是这事儿临头了,该走便走罢了,夏观颐心中暗暗惊叹他性子果敢。
就这样,他们俩到了第四日的晚间才赶到彰德城,正好赶在城门关时进了城。
夏观颐拖着在马上颠簸疲累的身躯,连周围熟悉的景物都来不及回味一下,便一刻不停地带着姜宇岚来到了甲秀客栈。
时隔半年,当那盛老板看到坐在大厅里风尘仆仆、满面尘霜的夏观颐时,简直不敢认他。最显著的变化的倒也并不是他这般穿着外貌,而是他那双眼睛灰沉暗淡,再没有了那翻腾彰德城的“小疯子”的灵动与光彩了。
但是盛老板自然知道夏观颐为了什么事情而来,这件事情前几天在彰德城可是大事儿。
“小疯子,你可赶回来了!”盛老板道:“是为了你爹的事儿吧!”他说到此处,却又不敢再提,他父亲距离去那地下,恐怕已经快有半月了。
“盛老板,我爹是从何处下的那城遗迹?”夏观颐直接问道。
“西南方郊外的那处。”盛老板道。
“当时是何种情形?”夏观颐追问道。
“当时他带了两拨人,一拨似乎是京城六扇门的人,大概两三个吧;另外一拨我查清楚了,是那怀庆郑王府的卫兵,十余人。都是精壮强悍的人。”盛老板道:“本来你也知道的,那西南郊外的那处古城遗迹并不大,我记得也就地下一层罢了,可他们进去之后,竟然三日未出,郑王府于是又派了人入内去寻,却是也未归!现在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还有卫兵把守着那入口处。”
“明白了。”夏观颐深呼吸了一口,稍微提提神,尔后他迟疑了一下,又问道:“……我,我娘和妹妹有消息吗?”
“这个我也专门派人去问了,你放心,暂时无碍,你也知道你娘之前就是在衙门里做下人的,现在京城来的六扇门不由分说就要衙门扣押她和你妹妹,又不说她们什么罪,这衙门也是不乐意的。虽关在牢内,差役什么的她也都熟,每日里吃喝还是与囚人大不相同的。”
“多谢盛老板挂念。”夏观颐拱手道:“盛老板,时间紧急,可否给我准备一些绳索、短刀之类的东西?”说到此处,夏观颐伸手去翻包袱里的钱银,从缝隙中掏出来一枚小银元之后,两次都没拿住,滑落到了地上,当他第三次去捡的时候,盛老板见他手上还戴着手套,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的手是怎么了?”
夏观颐勉强拿起那银元,却手抖不已,只得放在桌上,推给盛老板道:“我手无碍,请盛老板差人帮我准备些工具,就按着那些盗墓的配罢了。”
“好。”盛老板说完,却未拿那银元,只去后堂吩咐去了。
夏观颐呆坐在原地。此时姜宇岚拿来了两碗伴面,将一碗放到了夏观颐面前。刚夏观颐与盛老板说话时,他去那店小二的柜台前看了看有什么吃的,店小二说那夏小兄弟爱吃这里的拌面,他便要了两碗。
夏观颐看见拌面,勉强拿起筷子吃进嘴里,这熟悉的好味道忽然间又让他情绪决堤,泪流不止。若他当初没出这彰德城,现在的他是不是父母妹妹都好好的,自己的手也不会废掉呢?他想到此处,有一阵竟然啜泣得完全无法再吃,最终等到情绪平复下来,他才又一声不吭地将拌面吃完了,因为他知道,这说不定是他吃的最后一顿饱饭了。
盛老板动作很快,等他们吃完,便从后堂取来了包袱,里面有短刀、绳索、火石、火折子、小铲之类,还给他们备了水壶与一袋干粮。
夏观颐便站起身慢慢把这些东西收好,此时姜宇岚忽然道:“你要不要先去衙门看看你娘。”
夏观颐一愣。他明白姜宇岚的意思,若是此次寻他爹遇上什么不测,这次见娘就算是最后一面。他当时被困郑王府的柴房意识迷糊之时,也曾后悔没有见他娘最后一面,可是此次,他却不愿出现在他娘的面前,只觉得自己是个不肖子,徒让他娘操心落泪罢了。
他便转头对姜宇岚道:“不去了。”
姜宇岚点头,麻利地帮他把这些工具什么的都收好,两人分着背,就跨出了客栈门,走入了夜色之中。
夏观颐路上与姜宇岚说到,根据他幼年在此的经验,这彰德城的城郊,一共有三处像是地下古代遗迹一般的遗址,都像是墓穴一般往地下延伸,据他爹说,他太爷爷当年选择彰德城定居,一方面自然是北上躲玄天派,一方面就是看重了这彰德城附近的上古遗迹有蹊跷,所以一直在那几处探查。
他小的时候其实经常去这几个遗迹玩耍,但是也都是走不了多久就没路了,里面也只有几处地宫一样的空间相连,就像盛老板说的,也就往下一两层吧,除了些断壁残垣,没什么其他东西。此次他爹居然带着那么多人下去那么多日未出,就说明他爹肯定是知道什么关隘可以更加深入地下。
他小的时候就怀疑过,他们夏家长辈肯定知道更多这些遗迹的秘密,否则这三处遗迹一天便探完了他们夏家为什么要在彰德定居呢。只是他们夏家人都不爱说话,他问也问不出来。
可是他真的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的父亲会进入这遗迹然后失踪数日。不知道他深入到了哪里,那么多人回不来,又是遇到了什么凶险的情况呢?
说到此处,他俩已经快步走到了城郊的荒地之上,夏观颐忽然对姜宇岚道:“要不你还是不要去了吧,此事与你也无关,若你再出什么意外……我真的没办法和姜爷爷交代了!”
姜宇岚却冷笑了一声道:“那我给你立个字据,我姜宇岚生死由命和夏家无关,再给你摁个手印。”
夏观颐原以为他在开玩笑,可是猛然一想才发现他是在说姜景士死前留的遗书,实则是为他而死,却只字未提夏家之事,一时心中郁结不知道怎么回他才好。
姜宇岚便接着说道:“而且,我若死了,是我在地下见我爷爷,所以应该是我与他交代才对吧,你怎么和他交代?你放心吧,我姜氏子孙众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夏观颐叹了口气,其实他自己心里清楚,他现在手这样,就是废人一个,若没有这姜宇岚,他又如何能下得去。他越不想再欠下人情债,却越是不欠债不行,如今也只得先不去想罢了。
他们二人说着,便已经要到那处遗迹的入口之处。黑夜里姜宇岚却是什么也看不清楚,夏观颐倒是极其熟悉道路,他们俩人先是绕到一个土坡之上,坡上杂草丛生,但却视线清晰,二人伏在地上,夏观颐透过那草丛缝隙观察,果然,看见远处遗迹的入口之处,似乎站着一个士兵模样的黑影。辛亏他听了盛老板一言,知道此地还是有人看守的,没有贸然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他一个。”夏观颐轻声道。心里还在盘算这么放倒这个人。
“我说你这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原来就是看这看守的。人都下去好多天了,这地方,谁愿意来,放个人也不过是万一有人出来了第一时间有人报信罢了,你不如和他好好说话,就说你要进去救人,说不定他就放你进去了。”姜宇岚却道。
夏观颐一听,简直觉得匪夷所思,要反驳,却还真不知该如何反驳。
“走罢!”姜宇岚居然已经站了起来:“先交涉,不让再说。”说完已经冲下了土坡,往那人方向去了,夏观颐还想拉他,又拉不住,只得在草丛里看着他。
就见这姜宇岚几步就走到那个黑影前面,那黑影似是吓得不轻,举着手中的长矛做防御状,不过之后就看到姜宇岚站在他面前说了什么话,这个人慢慢又放下了长矛,放松了警惕。
尔后,那姜宇岚冲着夏观颐这边的草丛喊道:“来吧!”
夏观颐一愣,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谈成了,也不知道是怎么说的,但此时也不能多想,便撑着站起了身,也走了过去。
“这就是带路的那个人的儿子。”姜宇岚看他走过来,向那看守介绍。
夏观颐走近了,在黑夜中又看不出什么看守的长相,对方却道:“这下面古怪得很,我可提醒你们了,下去恐怕是没活路的。”
“无妨,多谢这位大哥了。”姜宇岚说完一拱手:“那我们就进去了。”说罢就从腰间拿出火石与火把点燃了。
闪烁的火光下,夏观颐看到那个看守面相倒是憨厚。姜宇岚把点好的火把递给夏观颐,又点了一个自己拿着,二人便往里走去。
“哎……”那看守忽然叫住他们,语气有些迟疑,二人又回过头看着他。
“我忽然想起,当日下去时那带路的人说,贪生怕死便十死无生。今天看到你们二人如此不惧,竟想起来他说的这句话来,你既是他儿子,便告知与你。”那守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