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观颐就在这黑暗与窒息之中无力挣扎。
就在他觉得四肢瘫软,自己要背过气去的时候,猛然间后背着地,他被震得后背几乎碎裂,再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的影像之中,他太爷爷居然骑在他的身上,用力掐着他的脖子。
而再往上看,他居然发现上方有碧波粼粼,蓝绿色的光线正从这顶上散落下来。
他又回到了彰德府池塘下面的地宫!
但是他的思绪马上被极度的压迫感拉扯了回来,他只得将视线移回了他太爷爷那沾着鲜血,扭曲又恐怖的脸上。
“把玉佩交出来!”他太爷爷吼道,他一开口,嘴角边便又流下一条血线,看起来受了极重的内伤。可是他掐人的力量却丝毫不减,反而他双目布满鲜红的血丝,突出来瞪着夏观颐,那几乎是一种癫狂的状态。
夏观颐已经被他掐得浑身瘫软,根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他此时用尽全力,将力量积蓄道脚上,然后猛地一抬脚,直接就朝着他太爷爷的小腹上踹了出去。
这在以往他是万万不敢做的动作,可是在这危险境地,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更何况此时,他已经开始有了对他太爷爷的恨。
其实人就是如此,心灵并不相通。即使你知道这个做过很多伤天害理之事,巴掌不拍在你身上,你对他内心也是毫无感觉;但是反过来,如果这个人开始伤害到你了,你这恨立刻便迸发,甚至还会强烈百倍。
夏绍宗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踢得飞了出去,摔倒在地,夏观颐虽然窒息得浑身瘫软,但是还是连滚带爬地翻起来要逃跑求生,他这一滚,再一翻,忽然发现眼前横着一具尸体!
他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正是他的爷爷,这尸体已经有些腐烂,但最重要的是,这尸体已经完全变成的绛紫色,看来,他爷爷是用生命布了这个局,在此地已经死去多时了。
夏观颐吓得忙转过脸去,看着那边的通道便勉强撑起来踉踉跄跄地冲了过去,身后他听到他太爷爷痛苦地哼了一声,却已经站起来向他追来,他顿时汗毛倒竖,身体在危机关头忽然力量无限,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迅速摸黑到了那出口之处。
可是这出口,已经被封死。
夏观颐只能绝望地在出口处乱摸,想找一找有没有从里面开门的机关,之后又用尽气力砸门,疯狂地喊着:“救命啊!”
只喊出了这三个字,他背心便一阵剧痛,他太爷爷一把抓住了他的后背,将他直接摁在了出口的门上,他只觉得被压得肋骨都要断了,疯狂的心跳已经在胸中,反而怼到了嗓子眼儿。
“把玉佩交给我,便放了你,此事……与你本无干!”他太爷爷沙哑无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听到此处,夏观颐终于清醒了一下。
他在之前多次硬碰硬,以卵击石,自损无数之后,终于学聪明了。
“太爷爷你松手,我……我给您拿!”他喊道。
他太爷爷果然松手了。
他便将手伸到了衣服内里。这玉佩的小袋子他是挂在脖子上,又放在了衣服最里面,贴身放着的,生怕再有遗失。所以取的时候还费了一番周折。不过他太爷爷倒是有耐心,等着他从脖子上艰难地取下,尔后一把夺过玉佩,转身便走。
夏观颐此时脑子快速动着,他想他太爷爷拿这个玉佩也是防黑煞的,他必然会用昆仑丹开启这机关,他猜测只要一开启那黑煞便会翻腾上来,触者即死,那么也许自己可以赶在他开启之前……
他想到此处,也跟着他太爷爷顺着通道又走了回去。
可就在此时,忽然从地宫深处传来一声瘆人的嚎叫之声!
夏观颐吓得立刻停步,他太爷爷却未停下脚步,继续往前冲去。他现在身负重伤,恐怕留给他知道真相的时间不多了。
夏观颐知道那嚎叫是什么,但是此时他见他太爷爷如此决绝,自己居然也鼓足了勇气,又跟了上去。
很快他们便走回了地宫。
他的爷爷,已经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发出了极其瘆人的吼叫之声,满是沟壑的绛紫色的脸上毫无人气,他翻着眼睛,只能看到浑浊的眼白,张开嘴,伸着双手,向着他们冲了过来!
他太爷爷根本不看他,直接就取出了他从那枉死的姑娘处搜集的昆仑丹,稍微绕开这个活死人,直接就跑到了机关之前,夏观颐跟在后面,也鼓足了勇气,瞅准时机,就在他太爷爷将那昆仑丹放在机关中央的那一刻,他一个飞身,抱上了他太爷爷的腰!
几乎是同时,他爷爷这活死人也一把抓住了他太爷爷的肩膀!
那机关非常精巧地分为了十六块,向四边开散而去,完全不似人间之物。
黑煞立刻从开启的机关缝隙之中腾了出来。
在夏观颐意识消失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他的爷爷从身后环抱住了他太爷爷的脖子,他们三个人就是这么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开启了他太爷爷认为的,最终的“真相”。
……
他与他的太爷爷,都忽然落在了一方大殿之前。
这大殿建于山巅之上,整体呈灰白色,仿佛都是灰色山石堆凿而成,殿高惊人,不知多少石柱撑起,顶部有好几个呈三角状的大型屋顶,看不出是哪朝哪代,什么形制的建筑。仰头看去,只觉得高大雄伟,顶部有流云环绕,不像人间之物。
此时夏观颐的再转头看他太爷爷,已经看不见刚才的伤口血迹,完全就是平常的样貌,面色也不再癫狂,相反,他感觉此时他太爷爷异常平静。
他们站起来,先后踏入了大殿的石砖地上。此时再抬头望,见那大殿正面有一横梁,正中有一块匾额,石刻上书“观心殿”三个大字,属阴刻入石,周边薄雾缥缈,看着有那不真实之感。
他二人又互相对视了一下,他们都来过不止一次了,这便是那鸿渐所在吧。
夏观颐此时心中一团乱麻,本来有着千百疑问,他的爷爷传给他的记忆之中,基本都解决了,现在他来到此地,其实也只剩下几个问题了。
鸿渐是谁?他太爷爷到底想找什么?这个“观心殿”又能不能给予他们满意的答案呢?
他见他太爷爷已经迈步走入了殿内,自己也忙快步跟了进去。
之前,他没走几步,便遇上了鸿渐,可是此次,他们俩在大殿里走了很久,踩着满殿这石刻的汉白玉的天干地支一直走到大殿的另外一端,依然是没有看到鸿渐的踪影。
就在他们疑惑之际,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在吟一首诗。
“观静慧明辨红尘,心云雾清缈无痕。慎思巧言世间人,行路万里莫求真。”
夏观颐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诗,可是他的太爷爷,听到此诗,忽然抬头向空**手道:“师父!是……是我……我错了……我未听您箴言!”
夏观颐转头看着他太爷爷,此时,他也不知道这声音来自何处,只见他太爷爷面向上空,面色甚是虔诚。
“可是……您传我这神技……我……我发现这世间皆虚……又如何能不寻真!”他太爷爷继续道。
世间皆虚?
夏观颐不解他太爷爷的意思,皱起了眉头。
但是此时,他的脑海之中忽然冒出来一个奇怪的想法。
竟然他的爷爷曾经凭空“冥想”出东西来……那这世间皆虚的意思……难道说……
他想到此处,上空之中忽然继续飘出的那缥缈的声音。
“九天玄女集玄天八派,敕建灵界,集世间万象,是以冥想修心。”
夏观颐一个激灵,这不是在昆仑虚的悬空台上刻着的内容吗!只是当时字迹损毁太严重,他没有办法都读完。
“九紫右弼,为心魔所困,弑仙精进,褫夺名号,囚于昆仑玄空台,现敕其冥想造界,供仙灵修心,万载不得移。”
听到此处,夏观颐心中已经微微觉出了什么,他心虚地转头再看太爷爷,他太爷爷双手下垂,僵立在当场,双目无神地颤抖。
夏观颐想到了所谓的“真相”,但是他真的无法接受,他抬起自己的双手,拳头开合,仔细看着,这是多么真实的存在啊!他的喜怒哀乐,他身上的伤痛,他在人世间所经历的悲欢离合……这哪一件事情,不是那么真实的存在呢?
而他又环顾四周,这大殿之中,没有一物不真实,却又处处充满着诡异虚无的气息。想到此处,他的心脏忽然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九紫右弼奉敕冥想十载,依现世之貌,造天地人间,包罗万象,样貌初成。众仙分其形象,落于此界,历劫修行精进。”
这段话说完,忽然之间,鸿渐的影像就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依然是那副颓废而无精打采的样子。
他们二人都一惊,却又谁都不敢靠近。
夏观颐已经猜测到这个鸿渐便是那“九紫右弼”,他身上还穿着那紫衣呢。他现在,恐怕是被褫夺了仙名的……神仙吧,因此才会化名为“鸿渐”。而他终于也知道,很久之前陈同林的疑惑了,为什么“玄空九派”变成了“玄空八派”,便是他这第九派,褫夺仙名之后被排除了出去了吧。
但是此时,夏观颐心中居然又冒出个念头,这仙家惩罚的方式还真是不同,他自己觉得弑仙炼丹还是挺恶劣的,居然不是那种“九天惊雷”打得魂飞魄散的极刑,而是让他冥想造界,还供仙家修炼?
鸿渐此时,微微抬眼,看着面前的二人。
一个垂暮老者,满脸惊惧;一个青涩少年,却也是风尘满面。
“对于仙家来说,最大的惩罚并不是魂飞魄散。”鸿渐忽然开口,他的眼神移向了夏观颐,夏观颐知道他读到了自己的内心,一时居然背过脸去,不敢看他。
“让极欲精进者从此无法精进,每日费劲心力冥想为他人修行,千秋万载不可转圜,你觉得这惩罚如何?”鸿渐说得不紧不慢,言语之中微微透出了凄凉之色。
夏观颐毕竟还年少,他还要再问上一句,虽然他心中已有八九分定论了。
“现世……我们……都是您的冥想吗?”
鸿渐此时又将目光转向了夏绍宗。他此时已经双目无神,浑身颤抖,几乎要站不住。
“是的。他与你,都是我在这冥想之界的投影罢了。”鸿渐道:“他已走到了尽头,我与你说这些,是因为你还有事要做。”
“师父!”夏绍宗忽然喊了出来,他压抑着情绪,颤抖着问道:“我……我早就感到这人间皆为虚……可……可是……”
“你我也皆为虚。”鸿渐平静地告诉他:“皆是我的念想。”
“那为何昆仑虚会有算世奇宝!这算出的又是什么!”夏绍宗大声问道。
“昆仑虚的确有此物,此物也的确被人盗走…可是,那是真实的世界中发生的事情,我只是以此为蓝本重新冥想了罢了。”鸿渐说得平静:“你去的昆仑虚,本就不为真啊。”
“不……不可能……”夏绍宗双目无神,四处乱飘,之后,终于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却似是还不甘心,又抬头问道:“既然如此……那为何会……为何你传我的算技会在某些地方失灵……那些地方不是你的冥想吧!”
鸿渐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道:“那些地方是我冥想最初搭建的地方,后来这现世开始投入运转了之后,这些地方便弃之不用了罢了,我便随意与这现世切断,也不再管里面的情况……不过……你们进入进去之后,我为了提醒你不要进入,才设置了黑煞、归虚道之类……没想到你们还甘之如饴啊……我见你们如此,便送你们一块玉佩,也看看你们的好戏。”
“不……不可能啊!”他喊道:“若我只是幻象,你为何当初要救我!要传我这奇术让我能识得这世间之不真!”
“这冥想幻境,生死皆有定数,又何来我救你一说。”鸿渐笑道:“你想想当时的情况。”
已经是太久远的事情了,夏绍宗奋力去想,却觉得记忆越来越模糊,他惊讶地发现,似乎这些记忆,也在渐渐随他远去,他抱住头,努力闭眼,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阻止他的记忆、思想慢慢散失,可是只是徒劳。
“仙能有九相。在我的冥想之界,有诸仙诸相修行。一世能历劫九次,便比那现世修心要强上数倍。”鸿渐又转过脸,看着夏观颐道:“那日这冥想之界忽出异怪,致大量生灵死……便是这位‘煞星’所致。”他指了指夏绍宗。
“煞星?”夏观颐望着在地上捂着头部痛苦不堪的太爷爷,疑惑不解。
“他本是我徒儿的修行幻象。”
夏观颐的脑海之中马上就浮现出了那恐怖样貌的怪物,就是这个怪物帮助鸿渐杀了一个神仙吧。
“它道行未够,幻象入这界中之后便生出怪异,影响到了其他仙家修行,于是有二仙将此像提出了这冥想之界,诘问于我。”
“我便稍稍修正了一下罢了。也是这年久心倦了,忽想看看这幻象若是能得一丝点拨,可否悟到所处世界之虚呢?于是……我便建这观心殿,看看你们这几个幻象的世间沉浮。有时见你们奋力挣扎,便还与你们玩上一玩,唉……漫漫年华……聊以慰藉罢了。”
夏观颐此时后退了一步,他的心很乱,非常乱,他好像知道了一些事情,可是反而带给他的疑惑更多,多到各种疑问在他脑海之中闪现,几乎要将他脆弱的神经都撑破。
可是面前的这个鸿渐,却是平静如水,确实没有半句虚言。
“如果说你冥想的现世都是有蓝本的……”夏观颐迟疑着问道:“那也便是说……真实还是存在的……对吧!”
“真真假假,浮生若梦,真不真实,都与你不相干。”鸿渐笑道:“你只能在这个世界之中罢了。”
夏观颐还想问什么,但是什么问题问到嘴边,他都又觉得毫无意义了。
这神仙的冥想之力的确不同,夏观颐的爷爷费尽心力耗尽生命也不过是利用那地下城的残存之力才造出了范围及其有限的世界,而这鸿渐的能力,恐怕已经超出了夏观颐的理解力之外了。
忽然,夏观颐一转头,发现夏绍宗已经趴在了地上,尔后居然就这样渐渐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前。
他这叱咤人间一生的太爷爷,就这样在这观心殿之中,慢慢消失了,什么也没有留下,仿佛他从来也没有到来。
他惊恐地又转头看着鸿渐。
“时辰到了而已。”鸿渐解释道:“届时不过会再投入一个幻象入这冥想之界罢了。”
夏观颐抿着嘴,忽然问道:“我是谁,你为何会跟我说这些。”
“你现在是谁,并不重要。我与你说这些,自然是有缘由。”
夏观颐其实一直在想,知道了真相的自己还能回得去吗?即使是回去了,他又如何能像平常人一样,安安静静地生活呢……恐怕走到这一步了,什么都已经是不可能了。
他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几乎确信,自己不久之后,也要像自己的太爷爷这样,慢慢地消失掉了吧。
有遗憾吗?想来,若是他自己,却也是没有什么遗憾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现在都已经知道了。他只是对于神形皆灭会有些小小的恐惧罢了,不过,既然是灭……估计也不会有太多痛苦吧。
他沉默不语,这鸿渐却又发话了。
“你们为求真,除掉了一个人……还记得吗?就在你爹冥想的那个通道内。”
夏观颐抬起头,喃喃道:“那个老道士……”
“他是我放在这冥想之界中处理异常事件的……一个幻象。我的冥想之世太大,时常会有些纰漏,他在这世上行走,维持这世间秩序的稳定……”
夏观颐点点头,他早就有这种感觉,这老道士维持法度,他们要做破坏这规则之事,便是与这老道对弈良久。
“我观你凡心未改,尘缘未了,现在便由你接替他做这个事情吧。”
鸿渐说的这几个字一直敲击着夏观颐的心。
他居然要去做一个,之前一直对抗、厌恶的角色吗?他的短短的人生之中,最看不上的便是循规蹈矩,不出框架。现在让他去做这样的事情,鸿渐到底是如何想的呢?而且……这种事情他要做多久呢?现在他知道了这世界之虚幻,反而一下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了。
“老道士,也是从少年开始做起的。”鸿渐告诉他:“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做。我也是观你命造有趣,才给了你这个小小的选择罢了。”
“有趣……?”夏观颐望着鸿渐,但是从他的双目之中,他什么也读不出来。
“若我不做……”夏观颐试探着问道。
“到了这里,知晓了真相,你本也不应该回去了。”鸿渐答道:“你自己心中也很清楚吧。”
夏观颐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问道:“我是哪个仙家的幻象,我想知道……”
鸿渐忽然低头笑了一下,尔后才又抬起头,轻轻用手指了一下自己。
夏观颐的脑海一闪念,“所以你在偷偷修炼!?”他并未说出口,而是在脑海中想出了这句话。他确信鸿渐能够知道。
鸿渐的确又微微点了点头,还轻轻将食指竖在唇上,做了一个“勿说”的动作。
此时夏观颐的心境忽然大有不同。他再抬眼去看鸿渐时,忽然已觉不出颓废之貌,反而从他微微翘起的嘴角边,识得了一丝丝的兴奋与狡黠。
“好吧。”他一下坐在了地上,抬头望着鸿渐,道:“你传我些本事,我去接替那老道士便是。”
观心殿中云雾缥缈,寂静无声,只有一少年的盘坐孤影,如梦如幻,非假非真。
正可谓:
少时清空万里路,何愁悲欢人间苦。
几世寻道松藤枯,方知云崖难登途。
此生不退醉浮屠,耄耋惊悟成心奴。
怅观轮回浮沉意,烟云深殿是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