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血锈冤哀藏,暗夜青烟灵塔旁。循仙问道本为放,执念不解却成狂。】
江西龙泉山,本朝开国以来,便被钦定为“道家之天下正宗”,素有“林壑绝美,道宗绝圣”的美誉。
传在汉唐时期,便有高人在此群山之中隐居,修习炼丹,苦研登仙之道。
后这位高人终将那丹药炼成,据说当时,丹炉边忽有一泉水奔涌而出,蜿蜒回转如龙翔云天之姿,清泉映射呈五彩光晕,泉水味甘如醴,饮之痛毒全消。后世便有这“丹成而龙泉引现”的佳话。
而这位高人的后裔,便也一直居于这仙山宝地,世代以道家点化寻仙为业,渐渐发展为如今的“玄天派”。
现今这龙泉山,起伏山峦之间,林林立立,道家观场数不胜数,拜谒络绎不绝。在当地那更是信男信女是无数,几乎每一家都有那将孩童送至道观中修行求仙缘的。
本朝开国之后,玄天派的道宗乃是朝廷钦点主持天下道教之事,有制发道家度牒之权,如此一来,这天下的人,若想入道家正宗,必得在玄天派处挂名,由此可见这龙泉山在行内的地位之显赫。
这一年,岁在乙丑,龙泉山的天梁宫里,又来了几个新的学徒道士。七到十多岁不等。
这本来是极为平常的事情,当时的天梁宫宫主也就是例行见一见,却也未上心。可就在这群小道士中,他忽然注意到一个孩儿,瘦瘦高高,皮肤有点发黄,相貌虽不算是出众地俊朗,也是清秀可爱,只是双眉紧蹙,似有那郁结之气未消,与其他孩童的天真面庞相比,确是扎眼。
他便将那孩子叫上前来询问。这孩子进退有度,有礼有节,答话之时也是时常用那书经之上的词话,颇不寻常。
要知道,送上山来做学徒的孩子,虽然是经过筛选,可是那附近农人家、小商贩家的孩子是最多,七八岁还未读书识字,不知礼仪的大有人在。而这个孩子,明显感觉他家风严正,饱读诗书。
宫主便问他是谁家送来的。这个孩子自言是山下私塾里陈姓老先生的远亲,原是住在北方,父亲做点小买卖,可谁料去年家乡里闹疫病,他家里竟全都死绝,差一点绝户,只得过来投奔远亲。后经举荐上山来做的小道士。
宫主一听便知这个小孩儿话语之中漏洞百出,恐怕是另有隐情,却也不再深究。只是之后便时常关注这个孩子。
道观里的小学徒,自然是要继续上塾读书识字的,很快,这天梁宫宫主便发现这个孩子文史极通,远远高出常人家的孩子,却从不显摆,谦虚谨慎得紧,与年龄不符。
更加神奇的是,他们的小道士跟着操课健身之时,他发现这个孩子还有练家底子,非三五年功夫下不来。有一次,他还瞥见这个孩子身上似有刀剑的伤疤,想是之前有过动武的经历。
他便单把这个孩子唤到自己身边做近侍,意在好好栽培。
他问这个孩子叫什么,这个孩子道是家族绝灭心殇,不想再提旧名,请宫主新赐名,宫主问他可知自己的八字,又说不知,宫主观他眉心之气,甚像是庚金之燥气,便在名中用“林”的甲木来耗减庚金戾气,同时亦有“青翠茂林,源远流长”之意,再根据他远亲的姓氏给起了“陈同林”三个字。
此时他留给这个孩子一句话:“我观你眉心之中有那郁结之气,便知你有心意未消。人生需得放下,方可长远,以此名望你同茂林‘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孩童拜谢。
此后无话,转眼间十多年过去,陈同林亦从一精瘦的孩儿长成了二十几岁的青年。
此时的他,跟随天梁宫主已有多年,相貌堂堂,行事周全,礼仪得当,尤其是道家心法,在派中数次比试之中都拔得头筹,堪称一绝。于是他在玄天派中颇受长辈好评,派中众人皆说他便是天梁宫宫主后继之人选。
这道家修行之法,游历四方增长见识必不可少。且这天梁宫宫主,年轻之时便是在人间除秽、驱魔的好手。宫中年满二十之年轻道士,皆要下山游历修行,并需详细记录经历,回来与宫主禀明。
于是这一年,岁在甲辰,陈同林与几个道士一起,下龙泉山游历修行去了。
这陈同林,平日里在玄天派与师父长辈有礼有节,与师兄师弟也甚是和气,却似从未有什么真正交心的人,一下山,他便与其他道士告辞,自己独自往北边去了。
独自行走二十余日,从那龙泉山经九江府、岳州府、一路又入了湖广,来到了荆州府。此时已接近深秋,陈同林在高处见得满城萧瑟,阴雨连连,又想起那前朝,荆州多为兵家必争之地,葬于此地的故将亡魂不能回乡的必也是不少。
他想到此处,便在脑海中浮出了“江北江南犹断绝,秋风秋雨敢淹留?低回又作荆州梦,落日孤云始欲愁。”的诗词来,忽然心中颇为感怀。
以往在人前,他半步不敢多走,半句不可多说,实则心中伤处,也只能在夜深人静之时反复舞剑来化解了。而现在,四下无人知他这个远方道士,他忽然感觉精神稍稍放松,便流露出了那悲凉之情来。
忽然此时,一个仆人样貌的中年人从他身边经过,忽见他着的是玄天派的青色道袍,身后还背着长剑,停在了原地,望着他,却又不敢说话。
陈同林转过头,见他如此,便首先作揖,道:“这位大哥,是否有事?”
那中年人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不是那龙泉山那边的道士?”
陈同林点头道:“正是。”
那中年人低头喃喃自语:“听说龙泉山的道士挺厉害的,但是……哎,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吧!”尔后他抬起头问道:“不知道长可有法力替人解秽除魔啊?”
陈同林一愣,心道本想着这下山修行也遇不上这种事情,只想着散散心罢了,居然还真有人能找上门来。他犹豫了一下,道:“贫道愿意一试。”
那中年人却也愁容未消,只是欠了欠身子道:“如此,道长可否随我走一趟,个中缘由,回府中自会向道长说明。”
陈同林便跟着这个中年人,往北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的路,此时阴雨绵绵,这个中年人却一直在往城郊引,路上泥泞不堪,甚是难走。天黑之时,他们才到达了一处郊区大宅,像是前店后厂的作坊。
那仆人继续引着陈同林入了大门,原来是一家做酒作坊,一进门便是一个柜台,之后映入眼帘的便是几个有一人高的陶制巨型酒缸。其他大大小小的酒罐酒坛也在四处堆满。酒香浓郁。
再跟着仆人走过后堂,陈同林在门外看了一眼那酿造作坊里热火朝天,乌烟瘴气,工人们来回奔走喊叫,甚是忙碌的样子。
往后便到了家眷住所。这是一个很大的两进门四方形的院子,必得是一个大户人家。
仆人将陈同林引入了一个大厅坐定。厅不大,但陈设亦是有那商贾富贵之气,想是个家境殷实的酒坊。
尔后,仆人便说要去请家里人来,给陈同林上了一杯茶便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后堂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哎呀,我不见!你瞎请的什么人,你自己打发走!”
陈同林再竖着耳朵听,却听得那男人降低了声音,听不清在说什么,似乎是和那个仆人在商量着,过了好一会儿,一个男人才后堂走进大厅。
“道长,久等了。”此人拱手而来,陈同林自然起身还礼,抬头打量对面之人,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紫色锦缎钱纹的深衣,八字眉,留着山羊胡须,面庞消瘦,眼皮耷拉着,看起来没精神。那个请陈同林来的仆人跟在他的身后,探头探脑。
“道长请坐。”那人说完,自己便坐在了大厅的主坐之上,道:“今天下午家仆冒昧,道长勿要怪罪。”
陈同林道:“无妨,贫道愿听其详。”
那中年人叹了口气,道:“如今,我们家亦是走投无路,实在无法了。”
尔后,那中年人便大致与陈同林说了他们家中近日的“怪事”。
原来,这家酒坊所产,正是荆州出名的“白云边”。他们家族姓唐,已经六代都在经营这酒坊生意了。
今年过年之后,酒坊的前任当家的,也就是这个说话的中年人的父亲唐老爷子病故。因未留下遗嘱,家中便未有定下谁来继承,一时乱了套。
唐家现今这一辈一共是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是小儿子,名唤唐庆丰。
说到了此处,这个中年人连连叹气,专门还解释了为什么还有女人要抢继承权的。原来他们这两个儿子,有一个长姐,名唤唐秋娘,大他们十多岁,从小脾气暴躁,对两兄弟随意打骂。好不容易熬到她出嫁,未想到过了几年和夫家闹不痛快,居然又带着个女儿回了娘家,就一直大剌剌地住在娘家再不搬走,无人能管。
现今,这老爷子一死,他这长姐便飞扬跋扈,要当这个家,把家里闹得乌烟瘴气。
可就在此时,他们的酒坊里开始有工人陆续病倒,一开始以为是热症,因为高烧不退,却医不好,最后他们发现,这些热症的工人,离开了这酒坊,便能慢慢恢复,可是一回这酒坊范围之内,便又要生病,甚是奇怪。
再之后,便是这个说话人的哥哥以及他的儿子,染上了该病,只得找他处暂避开养病。而就在昨天,他姐姐的女儿,也就是他的侄女忽然撞邪,在屋里大喊大闹,几个男人都压不住,只得绑在床上,他们家那时便是去请了道士过来驱魔。
这道士来了之后也没做什么,帖了几个符箓,又拿着剑一通比划振振有词,却忽然周身衣服烧着了!道士狼狈逃窜,只丢下一句“非同小可”便再也不敢来。之后,他那侄女撞邪更甚,他姐姐也是乱哭乱嚎,而知道此时的工人家奴纷纷逃走不做,家里乱做一团。
唐庆丰说到此处,顿了顿道:“道长莫见怪,昨天那道士一事之后,我也是对这仙啊道啊的无甚好感了,如今我家仆人私自又请了人……哎,您也就随便看看吧,不能驱也就罢了,自己保命要紧!”
陈同林道:“刚刚进来的时候,我倒是看见工坊里似乎还有工人在干活?”
唐庆丰道:“这出来做工,总有那么几个无家可回无处可逃的,便只得继续做工。”
陈同林点头道:“如此,我便在府上一探。”
唐庆丰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打了个哈欠,似是许久未休息好,只回了两个字:“请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