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平出事的时候,他的儿子夏雨熙才刚刚两岁。
从昆仑山回来的一两年之内,无论什么人与他说话,他都没有反应,只是愣愣地坐着,每日吃得极少,而且只喝粥,其他菜肉一概不吃,尤其是肉食,只要闻到一点气味便会狂呕不止。呆坐一天之后困极了才会倒头而睡。而梦中却又时常梦魇。
所以他几乎瞬间就变得面色暗淡苍老,双目再无生气。
他家里人都觉得他已经得了“失心疯”,没救了。
只有景士没有放弃他。因为景士觉得,刚从昆仑山出来的时候,他都不进食的,后来自己陪在他身边日日相劝,他竟可以喝下稀粥了;而且之前他撑到双目血红也不肯入睡,之后却也能慢慢在自己的陪伴下入睡了,说明他是向好在发展的。
最重要的是,夏绍宗说金平是为了救他而变成了这样,他这性子,又怎么能放得下手呢?
一开始,景士还试着将金平接到风山派照顾调养,却发现金平极其不适应,只得又陪他回了彰德城的下关村。
他试过与金平说话一天,或者陪他呆坐一天,试过各种名医的汤剂,试过骑马带他出门看风景,最后发现,只有让在他自己小屋里坐着,看到他自己的儿子,金平的眼神才会变得柔和一些。
也幸得景士的接济,金平的小家才能渡过难关。
好在景士的努力没有白费。
第三年开始,金平便能与人说话了,生活基本恢复了自理。只是情绪波动极大,让人难以揣测。最好的日子,可以教他儿子一些夏家之法,还能接一些熟人的活儿替人看看命相,可若不好时,他便依然将自己锁在屋中整日不出,夜晚梦魇,夜不能寐。
景士本想再想办法医一医他的病,可是之后却再无进展,加上往后景士娶妻成家,派中的事物也多了起来,再也没办法花很多时间顾及金平,所以到几十年后夏观颐懂事之时,金平依然是这副样子,情绪间歇性起伏,落差极大,平日里寡言少语,面容沟壑纵生,颓然老态。
金平的夫人是他自己的母亲从夏家村找来的农人,虽然勤恳善良,却是目不识丁,也从不懂这命理行内之事。对于农家女来说,能嫁到这算命先生读书人家中,可以不用耕地劳作便已是不易了。可却偏偏遇上金平患病性子大变,家中虽有景士的接济,却也是顶梁柱倒塌,再无指望。于是每日里以泪洗面,性格变得乖戾暴躁。
在这种阴暗的家庭境况之下,夏雨熙小心翼翼地成长着。
他从来不敢在家里人面前多说一句话,也不敢多走一步路,因为他任何一个动作,都有可能引起他母亲暴躁发怒的导火线。每每母亲或者祖母对着他啼哭哀嚎,他都觉得如坐针毡,无比尴尬,却又不得不乖巧地安慰她们,才能勉强让这个家继续凑合着存续下去。
有时候,他又会被当成安抚他爹的一个工具。因为他家里人知道,金平见了他,会性子稍微温和一些,在金平情绪不太好的时候,他常被家人推到金平屋里陪坐。
应该说,家人此举也是无奈,他们没有其他办法。而且所有人都觉得,儿子陪爹天经地义,可是夏雨熙其实很怕和他爹单坐在一起,因为他爹总是会散发出一丝丝绝望的气息,屋内又气氛阴暗,他每每被他爹的冷漠而颓然的眼神吓得要哭,却又不敢哭出来,他怕让他爹知道自己不喜欢他。
他的童年中,什么也不敢求,什么也不能要,唯有埋头读书。只有在景士叔叔来的时候,方能带他到城里转转,买点零食透透气。
所以在景士的记忆中,夏雨熙是个异常安静顺从的孩子,安静到许多年之后,竟再也想不起与这个孩子相处的细节与过往。
再往后,因为夏雨熙的母亲与祖母日日操心将来的生活,不断念叨家中坐吃山空,于是他便和他爹一样,十六岁就去了彰德城摆摊算命。
他爹虽然并未认真教他多少这夏家的算命之术,可是毕竟此术乃神授,学得一星半点的皮毛,便已经可以混口饭吃了。更何况夏雨熙的内心极其敏感,早年在家里历练得特别善于体察人心中悲苦,也擅长言语开解说劝,于是很快他便在这彰德城内小有名气。人人都说,传说中的夏家又回来了。
直到此时,夏雨熙阴郁的生活才微微喘了一口气。
他自己开心不开心暂时还顾不上,但起码,他挣到了一些钱,让他的母亲与祖母有了安定的依靠。
之后,景士寻来见他可以自食其力了亦是欣慰,便想着要给他说一门好的亲事。
夏家上两辈这亲事都是老家寻的农人,农人穷怕了双目便只在这利益之上,遇事见识少难开解,便是这日子过得辛苦之根本原因。
景士便想着给夏雨熙找一个知书达理的人家,虽这算命先生的平民出身也不能高攀书香门第豪门望族,但是寻个在官府中做事有点见识、读过点书的女子还是可以配得上的。他便派人多方打听,才寻得彰德府衙门里的小吏之女的媒。
这小吏之女当时在衙门里做贴身丫鬟,随官家小姐做陪侍,读过三四年书,性子和顺,办事妥帖,名声是很好的。
而且在媒妁之言之后,景士还特别找了个机会让夏雨熙和这女子见面聊天,还一定要问清楚夏雨熙的意见。
这在当时是很罕见的。一般人家说媒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极少会征询当事人的意见,更何况夏雨熙在阴郁乖戾的家庭之下已经变得万事顺从了,很少会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
此时景士告诉他,这寻妻亦是寻自己后半生之福分,并不只有这家长里短、传宗接代、利益关联之事,却也要心中真的喜欢,往后的日子才能好。若不是如此,盲目生活,却也是没什么意思。
当时夏雨熙听这一翻话很是感动。他也是生平第一次觉得被人认真地关心了,如果没有景士,恐怕他们夏家很难有这样的见识,也很难寻得这般婚事。
不过对景士来说,他无法再让金平变好,便是只有花心思在夏家的后辈之上,也算是弥补心中的缺憾吧。
夏雨熙与这位女子婚后的确琴瑟和鸣,生活越过越好。后来他们还扩建了祖宅,又在彰德府内置了小宅,生儿育女。生活比父辈那是好了很多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夏观颐儿时性子顽皮大胆,敢想敢冲的原因。
他生在这衣食无忧,父母和顺的家中,虽然是市井人家,但是生来就背着这“夏家人”的名声,让他更加心比天高,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小小年纪就在这彰德城里逛游,四处招猫逗狗。他还有一个让人羡慕的爹,无论放肆到什么地步,他爹都和蔼包容,从不对他动怒。
本来这平静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可是对夏雨熙来说,一切的平静都在十多年前的一天打破了。
那时是冬季,一般年老之人,最怕过冬,夏雨熙的祖母便在这一年病逝,而他母亲又身染重病,夏雨熙便又从彰德城回了夏家老宅之中照顾父母二人。
他也很久没有见到他爹了,一切还是老样子,他爹呆坐在朝西的小屋之中,屋内光线暗淡,简陋潮湿,其实之前他们翻修扩建了老宅之后想请他爹住到正堂,可是他爹性子执拗,不愿离开自己的小屋,他也没办法。
此时,屋中仅有的一点光线从那纸糊的老旧窗户缝中透进来,照在坐在软皮椅子上的他爹的脸上。他爹佝偻着背,无精打采地端坐,头发花白蓬松,满面皱纹,面色苍白。
他的眼睛似闭非闭,不知是在打盹还是在闭目养神。而原本围在身上的棉衣,也已经滑落到了地上。
他微微叹了口气,走近了,捡起棉衣,给他爹重新围在身上。
他爹被这动静惊醒,睁开了眼睛。
一开始眼神依然混浊木然,可是当他抬眼看见夏雨熙时,忽然亮了一下。也许是因为许久没有见到儿子了吧。
“爹……”他有些尴尬地叫了一声。
金平却罕见地答道:“你来啦。”
“呃……是的。”他愣了一下,觉得他爹今天心情不错,便多说几句:“爹,我搬回家来照顾你们。家里还有些要置办的,我也让人去买了,您这屋子我给您修修,让您住得舒服些。”
他爹却似乎未在听他说话,而是一直抬着头看着他的脸。
他说完这些话,与他爹僵持了很久,他爹才接着道:“回来了……是该回来了……嗯……”
他以为他爹神志没有恢复,便蹲下身子,帮他把棉衣扣子扣上,然后掸了掸他身上的灰尘,再站起来道:“那爹,我先出去了。”
“别走!”他爹忽然道。
他一愣。这么多年了,他爹从来没有说过这两个字,对身边都是一副漠然的样子。难道是因为年老,性子终是变得怕孤独了?
他爹此时抬起手,指着对面桌案前的一个小圆凳,对他道:“坐下吧,有些事情……恐怕要跟你说道说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