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彰德城的城郊,有一座名为智光寺的禅院。
这智光寺本为前朝古刹,就在下关村的旁边,距离夏家祖宅很近。几经战乱,年久失修,只有一间佛堂,一个极小的后院供几个僧人居住。
几十年前,景士来彰德城寻金平游玩,偶然之间在这智光寺内避雨,二人坐在佛堂的蒲团上,看着外面垂落的雨帘,谈天说地说得甚是畅快,雨停之后又偶然见寺庙顶上一抹彩虹,若隐若现,与碧蓝天空映衬,清丽可人。
二位少年见得都心旷神怡,忽觉此寺必有仙灵之气。
之后,景士便给这寺庙捐了些钱,将这庙堂修缮一新,这庙里的住持便要为姜氏立碑,景士却道似这庙堂二层有一向阳的小阁楼,以前似是禅室,立碑就不用了,将这禅室收拾一下,给我们当茶室如何?
住持自然是应允。道公子好眼力,此处原是前朝智光大师修行冥想的禅室,只是后来年久失修,便做堆放杂物之用了。住持命人重新整修了这个禅室,还在堆叠的杂物之中发现了一个卷轴,上书“一心”二字,像是智光大师所书真迹,原来挂于此禅室之中的。
景士道,甚好,此地便还叫“一心”,只是我与金平却非什么佛教中人,平日里也就来此喝喝茶论论道罢了,便更名“一心茶室”罢了。
修缮好的茶室,一切家具摆设仿古人样貌,木窗向阳,窗棂附油纸,地下垫高一点,铺着上好的竹席,编得甚是细密。屋内只有一个檀木矮桌和两个蒲团坐垫,矮桌之上设一小香炉,平日里燃着檀香。一面墙上挂着智光大师的“一心”二字,仅此而已。
不过,景士在设这个茶室的时候,本想着年年能与金平来此休憩,可是造物弄人,他这一生,其实都未与金平来过几次。
人生便是如此,那一日的骤雨突临,庙堂之内的高谈阔论畅快淋漓,你以为山高路远,来日方长,可其实它却是你人生的最后一次。
金平出事之后,景士虽然早年间每年都会来彰德,但此时夏家死气沉沉,生活困顿,他只顾着接济救助,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玩耍呢,便渐渐忘却了这个小小的茶室。
直到几十年后的戊午年的秋天,景士这一年又到了彰德探望夏家,此时夏雨熙的小日子越过越好,夏观颐已有十岁,在城里到处乱跑。
这一次让景士感到惊讶的,却是金平似乎状态好了很多,那彰德府来请夏家人看看风水,本来都是夏雨熙前去的,可是此次他却自告奋勇要去看一看,景士便正好也跟着一起看看热闹。
在整肃这彰德府局的时候,金平思路清晰,性子安稳,与人说话井井有条,似乎完全没了那失心病症,景士望着甚是欣慰,他几乎支持了夏家一辈子,这几十年一直笼罩在夏家的阴霾,看起来真的是要消散了。
他们二人完事之后从彰德府出来,本是要一起回家,金平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脸,看着景士。
此时,他俩早已不是那目光灵动的意气少年,二人皆是垂老之态,尘满面、鬓如霜。
金平忽然微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你叹什么?”景士问道:“难不成是看我老了。”
金平转回脸,继续缓步向前走着,低声道:“你还记得……曾经有一个‘一心茶室’吗?”
一心茶室……
初听这个名字,景士还很陌生,毕竟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他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个地方,接着心中便是一丝感慨加上一丝悲凉。原来这时光如梭,转眼便是一辈子过去了。
他们二人都未再说话,却不约而同地一起走去了智光寺。
此时,智光寺已经换了住持,好在新住持在年轻的景士他们到来之时便在寺里做小沙弥,隐约记得有这姜氏捐款修缮之事,可是那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物是人非,住持也是临时让僧人们花了很久,才将这阁楼上茶室重新清理干净。
两位老者在一楼的佛堂等着的时候,背着手,默默地看着夕阳渐渐西沉,心中却还是那一日骤雨初歇的清新美景,恍若隔世。
景士与金平再入此茶室,青翠的竹席已经发黄,某些编织处已经腐烂,上面还有斑驳的霉点,智光大师的“一心”二字由于一直挂在墙上未好好保存,字迹已经模糊不清,纸质已经完全泛黄,薄如蝉翼一般,似乎一碰就会碎裂。小桌上点着浓重的檀香,估计住持是想用这个味道压一压屋里的霉味。
金平却毫不介意,走到屋里,在那古旧的小桌边躺下,侧撑着下颌,看着窗外。
景士从寺里拿来了一壶淡茶,两个粗瓷茶杯,放在小桌上,缓缓地倒了两杯。尔后坐在金平旁边,微微抿着茶水。
二人这样沉默了很久很久。
似乎都在看这窗外晚霞西下的风景,似乎都在思考着什么,却又似乎都并未有所想,只是在此处,求得人生的片刻安宁。
“这间茶室,等了我俩一辈子。”景士忽然道。
金平微微直起身子,换成盘坐的姿势,伸手拿起了景士给他倒好的茶,喝了一口。
“是你等了我一辈子。”金平忽然道。
景士忽然心抽搐了一下,平息下来之后,他转头看着金平。
此时,最后一抹晚霞照在金平斑白、杂乱的发丝之上,他低着头,微微垂下眼睛,看着杯中热茶腾起的水雾,面色苍老,后背佝偻,整个人如同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景士便又转过脸,看着窗外的晚霞。
“等到了,也不算我枉过此生。”他道。
金平苦笑了一下,问道:“我何德何能啊?值得你如此?”
景士却抿着嘴,眼神没有移开窗外,默而不语。
“景士兄啊,金平我此生过得混沌,若得来世……”金平说到此处,忽然顿住,尔后他似乎自嘲一般地摇了摇头,道:“唉,人间皆苦,还说什么来世。”
就在此时,茶室的门口忽然传来微微的响动之声,二人回头,却见夏观颐这个顽童已经打开了茶室的门,在门缝外探头探脑。
“你这小疯子!”景士无奈地斥道:“怎么找到这个地方来了?”
夏观颐看自己被发现了,便大方推门进入,走到了桌子前,四处看了看,似乎是来找点瓜果零食的吃嘴。
景士从腰间掏出两个剩下的糖果,递给夏观颐,道:“拿着便去吧,我与你爷爷说点事。”
夏观颐却没想着这么轻易就走,收了糖果,还在这屋里绕着,尔后又走到挂着的字上,指着念道:“一心!”
景士循声望去,看着那暗黄斑驳几乎要识别不出的墨迹,忽然对夏观颐道:“你去叫楼下的和尚送笔墨上来。”
之后,在金平与夏观颐的注视之下,景士用笔蘸了蘸墨,笑道:“我字不好,勿见怪。”
他先是在竖着的宣纸之上,重新写下了“一心”两个大字。
这两个字是稍微带着一点行书意味的楷法,显得工整肃穆。
尔后,他稍作思考,便继续在“一心”的下方用行书快速写下了几行诗:
一诺此生庙堂前,
心念悠悠月光寒。
一见故人千里外,
意中相对两茫然。
最后小字落款,“戊午初秋景士金平观落霞为感书于一心茶室”
在夏观颐稚嫩的朗读声中,金平愣愣地盯着纸上的字,似乎思绪飞去了远方。
金平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与景士见面。很快,他面前的景士和夏观颐都又会变为夏绍宗的棋子,而他自己也要潜伏起来,运筹帷幄,与之对抗了。
他欠了景士一辈子,原想末了好好与他道个谢,道个别。
可是看到景士写下了这样的文字,他的心忽然又柔软下去,居然不忍告诉眼前之人,此生分离就在眼前。
那天他们点了灯,在这茶室里还聊了聊以前的事情,有那么一瞬间,金平苍老的内心,感觉触碰到了年少时的气息,但是转瞬即逝。
聊到夏观颐嗷嗷喊饿,他们才打道回府。
金平看着景士抱着夏观颐走在他前面,不时与孩子逗笑,他晦暗很久的心中,忽然又觉出了一丝丝温暖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