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观颐低着头,抵着太阳光,跟着他父母走了一段儿,实在热得不行,又把外套脱去,手套除下,都塞在身后的包袱里,抬手挡着太阳。
他望着前面的父母,一开始他娘还有些拘谨,被他爹牵着也不敢走快,后来走着走着便侧头靠在了他爹的肩上,想是这下午街上人烟稀少,他娘也没什么顾及,真情流露了吧,他爹抬起手,用袖子给她挡一挡烈阳。
他们家当年的小宅就也在这二里长街的背街一处,当时他爹回城郊老家不回来了,他娘与妹妹都在官府里做事,住在官家宅院之中,这处小宅便出租出去。现在想来,当时家中还是小有富余的。
现在他妹妹已经嫁人,他娘一人搬回了小宅里住,打开这小宅子,屋里虽然简陋,却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夏观颐热得不行,浑身是汗,便想着换一身衣服。他娘撩开小屋的帘子,只见里面有几个木制箱子堆叠,似是搬过来就从未整理打开过。
他进屋开箱一看,便发现是自己的衣物、书籍,甚至还有些玩具、杂货、小机关模型,从年幼到现在的一件也没有扔掉,都好端端地码在箱子之中。
他便扔了包袱,找出两件夏季的衣服,便去了屋后的水井边打了水,好好地冲洗了一下身子,一洗才知道各种泥浆血污顺着水流被冲洗了下来。怪不得他与他爹进这彰德城之时,能引来那么多人侧目,实在是太狼狈了。
他便又用力多洗了几遍,直到洗得神清气爽了,才擦干了身子,穿上衣服,又回到了屋里。
他爹与他娘在正堂里的桌边坐着,似是已经说了不少体己的话。夏观颐擦着头发,走近了,看他们二人说得正好,竟然有些尴尬,好在他爹看见他来了,便对他娘柔声道:“那我去拾掇一下。”
“我……我去给你烧点热水吧。”他娘道。
“不用,这么热的天,我就像这小子这样,冲一下便是了。”他爹说着,便站起来往门口走去,与夏观颐擦肩之时,还朝他使了个眼色,努了努嘴,示意夏观颐去陪他娘聊会。
夏观颐叹了口气,却听了他爹的,坐到了他娘的对面。
此时,他才细端详了他娘,鬓角竟已经有些斑白,望着人的时候总是会不自主地眯起眼睛,于是眼角的鱼尾纹也变得很清晰。他低下头,也不想再看她娘的脸,此时他心中不太好受,但是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他们娘俩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他娘伸手抓住了他放在桌上的手,眯着眼睛仔细看着。他心中暗叫不好,他的手上的刑伤还很清晰,每一个手指之上都有着泛着红色深深的伤疤,可此时想缩回去,却又不是那么容易了,他娘抓得很紧,他也不敢太与他娘拧着劲儿。
他本以为他娘又要问东问西,必要问清这手上的伤口的缘由,此段经历至今都让他的心有余悸,更加不想再说与他娘听,正在他想着该如何编得让她娘不那么难受之时,他娘却缓缓地放下了他的手。
又沉默了很久,她娘才道:“你爹说你的本事比他大,见的世面已不是我们这些凡人所能及,反复叮嘱我不要再说道你什么……不该问的都别问……”说到此处,他娘已流下泪来,她抬手忙拭去,接着道:“他这么说,我竟不知该如何与你说话了。”
“娘……我……”夏观颐此时也只得低头看着地,憋了很久,才抬头道:“娘,您想说什么便说,想问什么便问,不打紧的。”
他娘此时却已是眼泪决堤,拿着手绢捂在面上,轻轻啜泣。
夏观颐本最怕女的在自己面前哭,之前他娘也会因他顽劣难管而在他面前气愤落泪,他看着只觉得身后发毛,尴尬得不知所措。
但是此次,他却也能体会他娘的心境。毕竟自己从未遂她的愿安安稳稳,她也只能看着珍视的人历尽苦难却无法帮助一分。现在他再见到的娘亲,除了这种无助的自责、还多了一分惴惴不安与小心翼翼,她已经无法再触及他儿子所处的世界半分,她也只能小心谨慎,生怕坐在面前的儿子,再次失去。
夏观颐心中微微叹息,也许只有经历过一些事情,才会觉得“可怜天下父母心”中这“可怜”二字,用的甚为贴切吧。
他娘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倒是他为了安慰他娘,反复说伤口已经不痛了,没影响他什么,过两年也就好了的话。好在此时他爹又回来了,他忙站起来说要去医馆看看姜宇岚如何了,借故出门,走时还不忘承诺晚上回家吃饭,这才让她娘安下心来,他也能走出小屋喘口气了。
他到医馆才知道,姜宇岚伤得甚重,那医馆的郎中包扎过后道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此时夏观颐已经有了某些预知能力,他心中倒是并不慌张。于是往后几日,他一直睡在医馆之中,一方面照顾姜宇岚,另外一方面,他也不想在他家小宅里住,想给他父母多一些相处的时间,他每日里三餐回去吃饭,便是他与父母最好的距离了。
之后,如他预料,郑王府得到了消息。
现在的郑王封地在怀庆府,距离彰德仅一日的路程便到。郑王府派人到了彰德府衙门,寻到了夏家父子,不由分说就要将二人带入衙门审问,夏观颐的母亲自然被吓得不轻,可是此时,夏观颐已经胸有成竹,他安慰母亲说此难两日之内可解,他母亲半信半疑,却也无奈只得让郑王府的人带走了父子二人。
第二日,京城御史便到了彰德,遣回了郑王的人,夏观颐父子二人便完璧归赵。
回家之后,夏观颐才与父母道出,自己两年前在京城之时,曾经奉劝一位小吏将自己的儿子过继出去,因为当时他看出此人的儿子文才出众,甚得官员赏识,却苦于小吏之子不能科举,无法出仕。
前日因,今日便是果。这位小吏之子得一位官宦收养,以养子之名第二年就进士及第,因性子耿直,忠贞不二,便被当今圣上封了御史,去怀庆府做了郑王的长史,专门管着他的野心。据说郑王之前暴戾,时常便会将平民杖责致死,也是有这位御史直言劝说,软硬相施得当,才让郑王的脾气大有收敛。
他父母听完都啧啧称奇,实在是不知道他们的儿子道行已经有多深了,仿佛他真的已经做到了“通晓天地”。
如此又过了十几日,夏观颐每日在医馆给姜宇岚灌汤换药,终见得他微微好转,从毫无意识的深度昏迷变得有时已经可以微微睁开眼睛,用眼神表达简单的意愿了。虽然依然还是很虚弱吧。
而就在此时,又有二人来到了这彰德城中找夏观颐。
便是谷辰泽与竹老板。
竹老板还是消息灵通,他很快就知道了夏观颐又在彰德府出现了,便与谷辰泽一起快马加鞭地赶到了彰德。
当时夏观颐正从医馆出来,想回家吃饭,却看见竹老板与谷辰泽立在了医馆门口。
他之前就知道他这一出现,会引得一干人等来彰德城,所以倒是并不太惊讶。只是他再一次与竹老板对上,看那竹老板虽然沉默不语,但是却又忐忑地看着自己,似是想知道某个答案,却又眼神闪烁,犹豫不定,不敢去知晓。夏观颐心中忽然又腾起了一丝悲凉。
谷辰泽见到夏观颐却是开心不已,但还是公子哥儿的习气,嚷嚷着要去彰德最好的饭馆儿吃酒。夏观颐好久不见他居然看见了也没觉得他讨厌,心道果然是距离能产生美。便顺着他,带他们去了二里街南头的福临客栈。
路上经过自己的家小宅门口,他敲门进去说了一声,有人来找他,中午不在家里吃饭了。她娘正将一盘菜端到桌上,听到有有人来找他,居然一时紧张,险些没拿稳那菜。
他忙上前一步扶住他娘,安慰了几句,才又出门去。
三人便在这福临客栈的二楼包间之内一聚。
还没等上菜,夏观颐直接便从兜里拿出来那个小小的竹子手链,是当时他从秦天手上拿到的。他带在身上这么久,也就是要给竹老板一个交代。
这个手链上的三个碧玉刻成的小竹子,依然莹亮光润,看着甚是精致。
竹老板见此物,身子一震,居然一开始都未抬手去接。夏观颐举了半天,尔后又放在桌上推给他,他才颤抖着手去拿。
“节哀,非是我不想救……只是他多行不义……因果报应不爽!”夏观颐道。他并不知道竹老板会作何反应,但是从他自己来说,在秦天这件事情上,他对竹老板是仁至义尽,无论竹老板如何看待此事,对他是感激也好,怨怼也罢,他都无所谓了。
竹老板拿起这个手链,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双眸下垂,忽露出极其悲凉的神色,仿佛支撑他整个人的一股气瞬间被人抽空了,他虽然还坐在远处,却全身都瘫软了下去。
“哎,夏兄弟,你好歹和竹老板说说前因后果呀!”谷辰泽道:“他在这京城里日思夜想,寝食难安,前日里忽得你的消息,你是没见他当时是何等兴奋!忙不迭就要赶来了,如今……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么个小手链儿……你……你总得有个说法啊……”
“竹老板想知道吗?”夏观颐看着竹老板的脸,问道。
竹老板抬起手,微微摇了摇。
“竹老板是明白人。”夏观颐道,尔后白了谷辰泽一眼。
“要多谢你还能记得我所托。”竹老板缓缓道:“还有你不计前嫌,我替他……谢你了。”
“你是你,他是他。”夏观颐打断他的话道:“我当时愿意救他也是想到了你。我也从未指望他能念我什么好。”
竹老板沉默不语。
“日后你还是寻个良人,托这手链吧。”夏观颐道。
竹老板愣了一会儿,尔后微微点头。
倒是谷辰泽此时还能调节气氛,喊着:“喝酒、喝酒。”他们三人方又喝酒吃菜,聊起了别的。
这段时间,谷辰泽居然还在竹老板处寻了个营生,他帮着官宦人家的不肖子倒卖官窑瓷器、古董还有文玩字画,而那竹老板则照单全收,再倒腾到民间。没想到这两人一来二去倒是配合默契,大有要往下发展的意思。
夏观颐心中翻着白眼,想着这竹老板的命格也是可怜,前一个“桃花戊土奈何天”,这若和谷辰泽搞在一起,那便是更加典型的“流水桃花颓然去”了。
不过这世间之事,他已知道一切皆有定数,各安各命,劝是劝不会的。人的心,七窍玲珑,扑朔难读,有这执迷不悔、万念不移,便也有这尔虞我诈,机关算尽,若非如此,众仙家又何须这人世幻境修行,这鸿渐建这“观心殿”,又是“观”什么呢?”
此顿饭后,竹老板问了夏观颐那遗迹所在,自己买了些纸钱纸元宝之类往那处去了。留着谷辰泽跟着夏观颐去医馆看了半昏迷的姜宇岚,又聒噪着要拜见夏观颐的父母,吵得夏观颐好不厌烦。
不过他忽然灵光一闪,发现了谷辰泽一处功用。
这两天他去二里街的集市上去绕过了几圈,他妹妹现在嫁到了菜商王家,便随着夫君日日在那集市上卖菜,早起晚收甚是辛苦。
她那夫君倒还算是木讷老实,可是她的婆婆却是凶神恶煞,几次在集市里抬手便要打媳妇,若不是夏观颐在场怒视,恐怕这巴掌就要拍下去了。
夏观颐想想心中甚是气愤,得好好给他们王家开开眼儿。
这种狐假虎威虚张声势的事情,让谷辰泽做是最合适不过了。
不过谷辰泽听得此事,却不以为然道:“这还用我去吓唬么,我直接将你妹妹带回京城去,就跟着竹老板干活,不比在彰德强上百倍?”
夏观颐心道你和竹老板的命格都不是什么好的,让我妹跟着你们还不如就在这二里街上父母天天还能打个照面,时常照顾照顾来得安稳。便没好气道:“放屁,跟了你去还能有什么好事儿!你要帮就帮,要废话那就算了。”
“哎,我刚说一句,你怎么又急了,这么点小事儿,帮啊,肯定帮。”谷辰泽道,说着便去招呼跟着竹老板来的青云帮的几个伙计撑场面,气势汹汹地就往那集市去了。
夏观颐便在那集市口远远地躲着观看。只见那谷辰泽果然摆出了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直接去那菜摊之上,似是先买走了所有的菜,尔后又让这伙计故意在他们面前将买来的菜全都砸在地上,引得众人围观。
他听不见谷辰泽说什么,就见他双手叉腰,挺着胸脯,不时抬手指着那王家母子,吓得他们两个都跪下伏地求饶,夏观颐的妹妹要跟着跪,却被谷辰泽一下扶住,尔后他居然让所有的伙计向他妹妹拱手行礼,齐声大呼“姐姐!”
夏观颐听着真是哭笑不得,这谷辰泽向来辈分乱来,颠三倒四,没个正形。但这也是自己需要的,这小小市井人家,被这谷辰泽不官不匪,不黑不白唬得瑟瑟发抖,直到他带着众伙计扬长而去,还在原地伏着不敢起身。
夏观颐心下稍安,却又有些惆怅,如这般的市井生活,此生他却是不能再沾染了。待他把家中之事都料理妥当,恐怕就要踏上旅途了。
他这些日子在彰德城里呆着,他父母都不太敢与他聊他今后打算的话题。他们彼此都知道这种生活状态无法长久,却又不想知道期限,只想着明天醒来能够与今天一样。
终于有一次,他爹单独与他在的时候,问到了这个话题。
“你还要在彰德城呆多久。”他爹问道。
忽然被这样直接发问,夏观颐倒是没想到,他沉默了一下才道:“等宇岚的腿好了,我与他一起出城去。”
他爹的心里咯噔一下,却也还得再问:“此去……”
“再回彰德的时日便不多了。”夏观颐没等他爹问完,便主动答道。
他爹被打断,得了回答,便陷入了沉默。
夏观颐看着他爹的面庞,心中也确是有些许不舍,便道:“我娘那边……就拜托您劝说了。”
他爹缓缓点点头,叹了口气道:“你放心。”此时,他再抬头,发现夏观颐还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脸,不知在看什么。
“和我娘再生一个吧。”夏观颐忽然道:“这次能是个男孩,陪你们终老。”
忽然被自己的儿子如此说,夏雨熙面色微红,忙道:“怎说此话!就算你再也不回来,你依然是我们的儿子,我与你娘定会等你回家。”
说完他觉出一丝不对劲,猛然想起恐怕是夏观颐刚刚稍微看了一下他的命造,获悉了往后的生活。现在他这个儿子已经高深莫测,夏雨熙一直觉得夏家人的命格是看不了的,可是明显刚刚夏观颐已经观了一番。他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带着弟弟也不影响等我回家呀。”夏观颐笑道:“往后皆是新生,顺其自然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