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过了几个时辰,姜景士迷迷糊糊被陈同林推醒,说是要带受伤的二人去医馆好好包扎,姜景士毕竟是老人家,只觉得自己依然神志混乱,困乏不已,跟着去亦是吃力,陈同林便为他找了一间小道士的寝屋,让他好好休息,姜景士料想此时玄天派暂时也不会再对夏观颐不利,况且这个陈同林行事周全,亦颇具礼数,若不是因为他玄天派宫主的身份,自己说不定还会和他结交结交。便自行休息,让陈同林带着去了。
老人家再贴床板,却也难以入睡,反复几次才渐入迷糊。此时,他忽有腾空之感,而后耳鸣有声,他半梦半醒想要睁开眼睛,却又觉得身体都难以控制,不禁心中慌张,想要挣扎却有心无力,意识却渐渐清晰,如醍醐灌顶一般。好在此状未持续太久,他便忽然睁开眼,模糊一阵之后,只见自己身处一处高山之上,他试着起身,却也容易,他惊觉身轻如燕,周身畅快,似乎很久没有此种状态了。
现在他立于一山之巅,下望周围崇山峻岭、沟壑连绵。可是这些山却不是常见的翠绿峰峦,而是灰白、土黄色混杂,没有一点植被。他又抬头往上看,只见云雾缭绕,极远处似乎有太阳光穿云层而出,却也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奇了,这是哪里呢。他虽有此疑问,内心却也不急,只是又转头看了看自己站的这片地方,地上似是黄沙与白石子混合,亦是没有植被,他左右观望,发现还未到山顶,就在身后几步之处似乎还有隐约的石阶往山上去,那石阶延伸了没多远就是一处高耸的建筑,在云中若隐若现看不清楚。他便很自然地转身走上了石阶。
此时他又感觉空气中有那清冷之气,如在雪山之巅一般,一开始闻来神清气爽,可是距离那建筑越进,越觉得冰冷难耐,他不禁抱起胳膊,搓一搓两臂,取一点暖。
而随着他走近,那建筑终于不再若隐若现,竟是一方大殿,整体呈灰白色,仿佛都是灰色山石堆凿而成,殿大惊人,不知多少石柱撑起,一眼望不见边,看不见底,比那皇宫的建筑也高出了许多,姜景士抬头去看,却也只见柱子撑起的檐内,看不到大殿的顶上。他又走近了几步,踏入了大殿的石砖地上。此时他再抬头望,忽见那大殿正面有一横梁,正中有一块匾额,像是石刻,上书“观心殿”三个大字,属阴刻入石,刻的亦不是很深,所以在云雾中姜景士也是看了半天才了出来是这三个大字。他歪着头看了一会,却不解其意,只得不再看。
他又往里走了几步,忽听见丝竹礼乐之声,甚是悦耳,而后眼前忽有七彩光晕,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他抬起胳膊挡在额上,继续向前,只见前方光晕中忽然呈像,竟是仙人飘带舞乐,浮于空中。
他甚是惊讶,拿掉胳膊张望,却正是那飘飘云雾之间,丝竹齐鸣,有仙人浮于半空,谈笑风生,饮酒作乐,仙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着各不相同,那气氛超凡脱俗,欢愉祥和,姜景士的老家山东蓬莱素有“蓬莱仙境”的传说,今日观此,他心中暗暗惊呼,难不成正是那“蓬莱八仙”吗!他正要跑上前去细看那仙都是何人,忽然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景士兄!”
他忙回头。
只见金平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身边还站着个身形似一两岁,刚刚会走路的小孩儿。
那金平的样貌却是年轻时的样子,面庞清瘦,眼角吊梢,姜景士心里一惊,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幅样子的金平了。亦不知是多少年前,他们少年玩笑,他说金平思考事情的时候这双眉时常似蹙非蹙,吊梢眼带桃花,两颊又清瘦自消,不就是典型的红颜祸水流水桃花吗,金平却未与他争辩,只道让他少看那些凡夫俗子的命书。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金平少年时那眼角早已不在,加之变故之后,他心念入相,如那垂暮老者一般,面颊亦是饱经风霜。所以此时见到年轻时的金平,姜景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快步走了过去,边走便道:“金平!你……你为何在此呀!”
金平却笑道:“那你又为何在此呀?”那少年的笑容姜景士也是很多年未见了,忽然愣在当场,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我……我不知道啊。”他挠挠头,目光又转向了那个小孩儿。他见那小孩里面穿着缝着夏字的红色小肚兜,似是从前见过,便道:“咦,观颐?”蹲了下去。
和这小孩一打照面,他就知道这个娃不是夏观颐,而应该是夏雨熙。他和夏家结交,这两代人他都是看着长大的。当年从昆仑山回来,金平性子大变,正是夏雨熙年幼之时,他也心怀恻隐时常去探望,夏雨熙幼年面相温宁沉稳,性格文静之极,不似一般孩童,甚至有时安静到大人们都记不起有这么个孩子。
现在回想起来,正是由于夏雨熙隐世的性格,姜景士居然回忆不起夏雨熙的幼年到底有什么经历,与夏观颐小时候四处偷鸡摸狗上房揭瓦那真是天壤之别了。
那个孩子也只是站在原地,似微微笑,看着景士。
“你,你们……”姜景士心中忽然百感交集,不知遇上了什么仙缘,他站起身,只盯着金平,连身后万年难遇的仙人之景都不想去看一看,只道:“金平,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辰,为,为何你们都……都回,回过去了……”
“你也是呀。”金平笑道。
姜景士一惊,忙抬起手来看一看,的确双手皮肤光滑干净,是年轻人的手,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黑色彩纹小高靴,灰青色粗布长裤、短衫,这正是昔年自己的母亲知道自己要出远门,专门为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他心中忽然感慨万千,险些落泪。
“这是什么缘故啊!”他一时五味杂陈,不知该是喜还是该是惊,只抬起双手一把握住金平两肩,问道:“金平,你若知道是何故,此次便不要再瞒我了。”
金平盯着他,稍微抬了一下下巴,示意他转头,道:“你看到了什么?”
姜景士转过头去,那仙人、舞乐都还在,就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他只需转身、走几步便可走到仙人中间。但是姜景士只瞥了几眼,便又回过头去,看着金平:“我看到了什么,你看不到吗?”
“我看不到你能看到的,景士兄。”金平忽然表情变得特别悲怆,继续道:“我只能看到无尽的黑暗,那深渊之处总有如厉鬼发出的凄厉哀嚎之声!我在这殿中来回反复,哪里也走不出去!哪里都走不出去!!”
姜景士一抬眼,刚才自己进来的地方那大门还好好地在那边,门外就是云雾山川,亦只要走几步便可出去,奇道:“你怎么会走不出去呢……我带你出去!”
他一把搂过金平的脖子,将他转过身,指着门口道:“你别再说什么浑话了,此次我定带你出去!”说完就要把他往门口拉,而后想起夏雨熙那个小孩,便一手搂住金平的脖子,一手顺势抱起那小孩,往门口走去。
金平却也不争辩挣扎,只被姜景士拖着往门口去,姜景士心中暗道:“此次我一定要救你出去!”他屏住气息,咬着牙向门口快步走去,快,再快些!他心中执念,眼见那门口越来越近,他最后几乎是用跑的,连拖带拽,一把将金平拖出了大殿灰色地砖的地带,踩到了土上!
“金平!”姜景士喜道:“我们出来了!”他气喘吁吁,将脸转向金平,就在转脸的一刹那,他便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那金平的面颊忽然开始迅速爬满了皱纹,接着居然掉皮翻卷,掉下皮的部位露出了诡异的绛紫色,姜景士尖叫一声,本能地推开金平,后退几步,他又转头看另外一只手抱着的孩子,那孩子却安然无事,只是依然面无表情,面色平静,双目看着不远处的金平。
姜景士抱紧了孩子,再去看金平,那金平已经倒在原地,不住颤抖,地上掉了一堆卷曲的老皮,身上的皮肉都变成的绛紫色,他忽然开始凄厉地惨叫,完全不似人的声音,那叫声响彻云霄,天地因此忽然剧变,一时之间,狂风大作,天空乌云翻腾,雷光闪闪。姜景士在一片黄沙漫腾中几乎要站不住,更别说睁开眼睛,他只将孩子的头摁到自己胸口保护,嘴里还在努力大喊:“金平!金平!”可是飞卷黄沙之中,他便如鸿毛一片,瞬间就被卷入了天空……
“金平!”姜景士终于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周身酸痛。
窗外,却已是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