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观颐被那海风吹得昏昏欲睡,便索性靠在那石碑上,遥望那远方海天交接处的一处亮色。
这时,他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忙打起精神,一回头。
却见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穿着麻布衣服,手中握着白布,似是头上解下来的,走上了石台,向着夏观颐的方向走来。
夏观颐便问了一句:“何人?”
那少年忽然立住,尔后扬起嘴角一笑,道:“这也是奇了,你在我家里坐着,还反到问我是谁?”
夏观颐刚想说“这海边沙滩怎么是你家”,却收了口,他坐在这处说不定还真是风山派的私产。尔后看他的装束,便知道他必是这姜氏的后裔,而且是嫡系。
此时那少年走近,他才看清了他的面庞。皮肤白净,瓜子脸儿,剑眉,丹凤眼,目光扫视之处透出犀利,要说长相,稍微能看出点与姜景士的相似之处,不过夏观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看到他穿麻衣就先入为主,但是这气质却是与他认识的姜氏不都太相同。
他便眯起眼睛,不动声色看了一下这个少年的命造:
甲木通天厚根基,偏印生辉一脉奇。食伤两旺藏气意,不惧庚金真豪情。
这少年却不认生,慢慢走到夏观颐身边就在他身旁坐下,也不先说话,只是叹了口气,望着远方。
夏观颐见他如此,便也不说话。两个少年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
最终还是后来者发话了,他道:“我爷爷说我性子像个姓夏的小子,是你么?”
夏观颐一惊,他原以为风山派没有人知道夏家的事情,怎地忽然冒出个人似是知道呢。他便一拱手道:“夏家夏观颐。不知你是……”
“姜氏宇岚。”对方道。
夏观颐此时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姜景士留的遗书中的一段话,“宇岚聪慧,但性执拗,需得人品贵重之师好生教养,观其日后长成。”本来信中写了那么多宇字辈,他都是一眼带过的,可是不知怎么就是记得这个宇岚的批言。也许只是他自己记性好,也许是某种缘分。
“你爷爷提起过我?”夏观颐问道。
“很少提,有次见我闹得厉害了才说我和一个夏家的小子如出一辙。”宇岚道,尔后转过头,看着夏观颐道:“我爷爷到底是怎么死的?”
夏观颐一又惊,转头看着他,他不记得当时交还骨灰的时候这个宇岚在不在那一屋子人里面了,只好道:“鞑靼所杀……”
“我在那屋都听你说过了。”姜宇岚打断他的话道:“我爷爷这些年不似从前爱云游,一直呆在派里不怎么出门,但今年却是反常,春日里就出了远门,没两个月居然又寄回了遗书安排后事,我怎么想这个事情都不太对。”
“而且我爷爷谨慎得紧,最善安排筹划,且经验老成,断不会轻易碰上鞑靼,除非……是你们俩从哪处仓皇逃出来的才会如此吧……还有,你们为何要去鞑靼之地呢?”
夏观颐此时忽然问道:“你多大?”
姜宇岚被他忽然一问弄得一愣,转头看着他道:“干……干嘛?”
夏观颐贴近他的脸,道:“我观你这命造,年柱是要在土金,算来应该是在己酉生人,今年虚岁十六。”
姜宇岚惊道:“你……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八字的?”
夏观颐缩回脸,立直坐好,看着远方道:“我虚长你一岁,也能叫你一声小弟,这世间事蹊跷古怪得多了,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姜宇岚本想着几串疑问一抛,压一压夏观颐,追问一下自己想知道的事情,没想到夏观颐就比他大一岁却还真就倚老卖老了。但是对方这未按他预想问话,还真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你爷爷遗书里都写得很清楚了,他要去探个溶洞,我到你们风山派也把后面的事情说了,我俩从洞里出来他为了保全我被鞑靼所杀,你还有什么疑问?”夏观颐道。
“事情没有你说得那么简单。”姜宇岚道:“而且他向我提起过你,所以你们俩不是偶然在那关外碰面的!”
夏观颐转过脸看着他道:“怎地,你还想报官来审我吗?”
姜宇岚道:“审你倒不至于,你若真是害了我爷爷,何苦又把骨灰和遗物送回来。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夏观颐道:“做什么是我和你爷爷的事情,与你也不相干。”
“那你们做成了吗?”姜宇岚忽然问道。
不知为什么,听到他这句话,夏观颐却对他硬气不起来了,他望着波涛汹涌的灰白海面,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没有,是我害了他……”
姜宇岚听他此时语气不似之前强硬,仿佛是戳到了某个柔软的痛处,便继续问道:“那你将来有何打算?”
夏观颐不想答,便又沉默。
姜宇岚等了一会儿,见他不答,就站了起来,在这石台上蹦了蹦,似是舒展一下筋骨,尔后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这也是我爷爷跟你说的?”
夏观颐又转头看了一下那被海风侵蚀的石碑,的确这名字挺独特,便问道:“这地方……有什么讲法吗?”
“不告诉你!”姜宇岚忽然道:“你不告诉我,我为何要告诉你?想知道,就拿我想知道的来换。”
若是几个月前的夏观颐,恐怕真会和他争起来,都是十五六的小孩儿,争抢好胜也是正常。但是这几个月的非人间历练已经让夏观颐与之前判若两人,况且此时他还身心俱疲,顾不上和这小儿斗嘴。他便撑起来,只看了姜宇岚一眼,也不多话,自顾自离开了那处。
姜宇岚看着他无精打采地在沙滩上行走的背影,皱了皱眉头。
第二日,夏观颐便准备启程赶往京城,这半月有余,也不知交代谷辰泽的事情办得如何了。他本想自己独行,忽又想起若是从那京城的南城进入内城官家之地似乎他孤身一人还有困难,便求那风山派的掌门,同样寻了一官商旅队进京,又行了十日,一路顺利进入了内城无话。
入了京城已是下午,夏观颐循着记忆找到了谷家,扣响大门,待那仆人出来,直接说要见谷辰泽,那仆人却道谷二少出门去了不在家中,一般此时都在外头喝花酒,要到很晚才会回家。
夏观颐心里又是一阵厌烦劲儿,心道这谷辰泽看来就是如此,一辈子都不可能靠谱了。那仆人见他平民的穿着打扮,似也不想引他进门等,一副敷衍的模样,他一时也无处可去,便先告辞,等那仆人关了门,就在这院墙下站立干等。
等了起码有三四个时辰,夏观颐先是由白天站到了黑夜街上掌灯,尔后又从月初升站到了明月高照,期间夏观颐吃了一点包袱里的干粮,腿脚都站麻木了,再看看天上那月亮,恐怕已近深夜。他之前已经在心里来来回回咒骂了谷辰泽无数次了,到了这个时候,竟是连咒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麻木地看着他家的门口。
终于,黑洞洞的巷头那边先传来了小调吟唱之声,一听就是喝多了酒,接着,模模糊糊地走出来穿着白衣的人,摇摇晃晃,一脸醉态,正是那谷辰泽。边走边哼着歌儿,微闭双眼,嘴角上扬,似是遇上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夏观颐在这之前,其实构想了无数次等道了谷辰泽他是先踢他一脚还是先打他一拳,真等来了,见他如此却也没有那个心气儿再与他多事,只在他走近之时在墙角喊道:“谷兄!”
谁知那谷辰泽竟毫无反应,依然手舞足蹈地向着那谷宅的门口去,夏观颐心里一急,提高声音喊道:“谷辰泽!”
这时谷辰泽才有了一点反应,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四处张望。
夏观颐从巷子阴影里走出来,站到他的面前。
谷辰泽伸过头来,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才笑道:“哎,这不是,夏,夏,夏兄弟么!”
夏观颐见他如此神志不清的醉态,真想一巴掌打醒他,但也只能耐着性子道:“玉佩呢,找来了吗?”
“什……什么……玉佩啊……哪个……姑娘的……玉佩?”谷辰泽摇摇晃晃,又开始手舞足蹈起来。
夏观颐见他如此,绕到他身后,一把抓住他的后脖襟处向后拉去,谷辰泽本来就没站稳,一下被他拉得“砰”地一声仰面摔倒在地。
“哎呦……”他摔得面部扭曲,龇牙咧嘴,正要开口骂,忽然一睁眼,看见跨立在他正上方的人,这才猛然清醒了过来:“夏……兄弟啊!”
“要到玉佩没有!”夏观颐吼道。
谷辰泽眼珠一转,忽然道:“没……没,你等下,你听我解释啊!你等下!”他慌乱地坐了起来,往后退了几步,与夏观颐保持一小段距离,才道:“我去问了,我真的去问了!”
夏观颐在原处抱着双臂,瞪着他。
“我还带了银子去了,想着不行咱多花点钱,对吧!哎,这夏兄弟对我有恩,我得把他这个事情办妥喽……”谷辰泽说得急急快快,不时偷瞄夏观颐的表情,心虚不已。
“你少废话。”夏观颐狠狠道。
“哎呦,后来说了,那个姑娘被富商收去当小妾了……就前两天刚接走的,人不在了,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啊……”谷辰泽终于说到了重点,越说声音越小。
夏观颐简直厌烦到了极点,他现在想想,当初就不应该托谷辰泽办什么事情。此时竟被他这副烂模样气得眩晕,深呼吸了几口才缓过来。
此时,谷辰泽还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道:“夏兄弟啊,你看我说的对不对啊,这玉佩,找到了,你肯定又要去涉险对吧?这,搞不好你的小命儿就丢啦!”
“真的,我说真的,找不到,那是上天的旨意,哎,你看,这好死也不如赖活着啊,对吧?”谷辰泽说得一脸献媚。
夏观颐定了定神,知道与他多说无益,便问道:“那姑娘叫什么名字,嫁给了哪个富商?”
“哎,这姑娘,叫秋月……富商这个……人家不跟我说我也没办法啊……”听谷辰泽说到此处,夏观颐便一转身,顺着巷子快步走远,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