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晌午,彰德城城门口。
姜景士与商贾打交道多年,的确在商界有一些声望,居然和山西盐商也有交情,此次进京,也是与盐商队伍结伴同行。早在夏观颐和家人到来之前,一队二十来人的车马便在城门口的空地上等候。为首的马车上挂着一副旗幔,上写着“大同官盐”四个字。
早些年北方异族边境作乱,天下不稳之时,太祖皇帝为保边境军饷,颁布“开中制”,置局设官,派专人管理盐务。当时山西地处北方边陲,以解州盐池为首,发展出大量盐商供应边陲乃至周边外省。经历几十年发展,山西大大小小盐商无数,亦有专走京城的官盐商贾。
当朝虽天下基本评定,但平民亦有户籍限制,单独走动甚是不便。倘若归入商贾队伍,尤其是官家的商贾,则处境就大不相同了。不仅有良马良车,沿途进出各城畅通无阻,沿路的官驿都可做歇脚之处,一路上官道都有官兵把守,小一些的山道还有官兵向导引路,算是最安全的旅行方式了。
夏观颐的母亲走到城门口看见姜景士做了如此安排,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些。
姜景士看着夏观颐背着包袱蹦蹦跳跳向自己跑来,他的母亲和妹妹在后面慢慢跟着,拉开好长一段距离。姜景士未见夏观颐之父夏雨熙,心里微微有些触动。
“姜爷爷真是厉害呀!”夏观颐只落下一句话,便跑去商队前左看右看,到处都是新鲜。姜景士却依然看着夏观颐的母亲歪歪斜斜走过来的声影。
当初夏金平的儿子结婚,说的是衙门里小吏之女的媒,虽然不富贵,却也在衙门的后屋内做大丫头的,生得灵巧,待人和善。大婚虽简单,自己也是接受了她的跪拜的。当初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娘家姓“苏”,可巧闺名唤做“雯晴”,众人都感叹和夫君“雨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现如今,却是一晃二十年光景就过去了。
“姜老,苏氏有些话,想与姜老说。”再也没有“雯晴”的称呼了,虽在大户人家做事,胭脂水粉依然,但眼角眉梢皱纹清晰可见,耳鬓发丝也不似少女柔软蓬松,却是并了发油梳得油亮光滑紧贴在面颊之上。身形削弱微微驼背,早已是上了资历的“苏姑姑”了。她走到姜景士面前,缓缓行礼。旁边跟着那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是夏观颐的妹妹,稚气未消,现今跟着母亲在府里做贴身丫鬟。
“有话但说无妨。”姜景士道。姜景士和苏氏见面不多,年轻的时候也没有避讳,当孩子一般叫她“苏小妹”,但现今见她这副模样,却是怎么也叫不出口来了。
“自进了夏家,苏氏才知道这家族并非媒人所说的,城下算命先生,做占卜生意为生这么简单。”苏氏的表情有些惆怅,姜景士微微惊讶,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夏家人自能通识天数命理,只是性子多古怪,不是寻常安身立命人家。这些年来亦是是非不断。”夏氏接着说道:“本来不该和姜老说这些,而如今观颐已经长成,有些话实在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夏家太祖行踪飘忽不定;我公公寡言少语,行事怪异;我夫君早些年还好,近年来亦是越来越不问家事,一心在命理之事,家中虽衣食无忧,却也没什么意思。我本想着带着夏观颐出来,离开他们夏家,找点平常人的事儿做,可现在也清楚,他是夏家人,从小资质尚佳,亦得祖辈器重,终归是要入这命理一行的。”
姜景士虽未言语,但却微微点头。今日是夏家第四代独苗小子第一次出远门,除去祖父夏金平回老家不说,他爹爹夏雨熙就住在城郊,却也不来送一送略表父子之情,可见夏家人的人情淡漠。
“姜老莫要笑话我妇人之见,我在官府中做事,经常看到夫妻琴瑟和鸣,往来宾客知书达理,人情关爱,行事周全,即使看那小儿稚气未脱,却也有着小小的豪气,不似夏家人不食人间烟火,宠辱不惊,冷若冰霜。观颐现在不似他爹,还有一腔热血,我让他跟着姜老,是觉得姜老这么些年,虽在行中,却一直真性情不改,有着人间气,说不定跟着您走,可以保住他这颗人心。”
“言重了。”姜景士皱了皱眉头。
“姜老,也许是我苏氏没开窍通透,若夏家人真能成仙飞升也就罢了,但在人间,却不食人间烟火,冷心冷面,苏氏看不出他们喜乐,猜不透他们的心思,左不过漫漫人生徒增烦恼而已。”夏氏急急说出,言语里多有积蓄的怨气。
姜景士微微叹了口气,虽这些年在命理行中有发生了很多事情,苏氏并不知晓,但自己大半辈子和夏家的交情,凭着自己对夏家的认识,对苏氏的言语也并无太多微词。
“知道了。夏观颐这小子,我尽力教好他。”姜景士点点头,把目光转向正在拿稻草逗着马匹玩的夏观颐。
“多谢姜老。”苏氏微露喜色,拉着身边的女孩儿一起再行礼。
“姜爷爷,我们快走吧!”夏观颐在远处大喊催促。
姜景士点头,对苏氏道:“此去亦在夏老爷子的局中,既然夏老爷子也是让我带着观颐,你也不必太担忧,到底家族传承,太爷爷不会让重孙子陷险。”
苏氏起身,亦是点头。
“好了,回吧。”姜景士一转头,挥了挥手走向商队。
彰德门口卷起尘土,商队在吆喝声中缓缓起步。旌旗招展,马蹄声夹杂着货车碾土之声,铿锵作响,渐渐远去。
姜景士带着夏观颐坐在最后一辆货车的尾部边沿,夏观颐向着母亲和妹妹不停挥手,却在黄沙之中再也看不清楚亲人的样貌。只知道她们在城门口伫立良久,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中,再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