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服的知府大人和张师爷来到夏家居住的宅子的时候,太阳已经有些西斜了。
彰德城南门出城往南走,先走过一段平顺的官道,然后在一处茶棚往西改走林间小道,此时已经道窄崎岖,只能下马,牵着马步行。走上半个时辰,出了林道,看到一处古朴石碑上刻着“下关村”的时候,就不远了。夏家就再顺着下关村里的小道走上半里地也就到了。
知府大人站在夏家宅邸前,本来在他的构想中此宅邸应该好比南阳诸葛庐之类的隐居高人之所,虽然简陋却会透着不俗之气,院落中日晷、棋盘必不可少,屋蓬里竹帘、草席亦必不可缺。可是眼下此宅邸却是再平常不过的农人房宅。
三间石头混土堆砌的房子,以茅草为屋顶,三间房相对自然形成了一个空旷的院子,这院子亦无甚摆设陈列,灰土的地,有一处向阳晒着各种谷物。一只黄狗懒懒地扒在房檐下,见到生人,也并无防备,依然卧着。
“就是这里?”知府大人看了一眼张师爷。此时师爷正把马匹拴在院子门口的木桩之上。
“是……夏家就是住在这里。”张师爷答应着,正说着,西边房子的木门突然“吱呀”地开了一道缝,一个人影在门缝后面向外窥视。
张师爷见有人,便拱手问道:“吾从彰德城来,想来拜见夏先生。”
那门缝里的人也不吭声,只是看着。知府大人眯起眼睛盯着看,想仔细看清里面的人的相貌身形,无奈屋子里太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但是当知府大人的双目与此人的双目相撞之时,他的心忽然狂跳了一下。
“这位兄台,我们是从彰德来,特意拜会夏先生的。”张师爷也不着急,又说了一遍,说得有礼有节。知府大人站在张师爷身后,胸口微微起伏,拼命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
门缝稍微抖动了一下,然后“砰”地关了起来。
“这……这夏家……因钻研占卜之术,想是对于礼数不是那么拘谨,就是这样……”张师爷怕夏家行为怪异,失了礼数,知府会有愠,于是转脸笑着向知府大人解释,知府大人却无心理会他。
他们又立在了院子门口等待了一会儿,那东侧屋子的门忽然又打开了。这下是完全敞开,走出一位三四十岁左右年人,梳着简单的发髻,以深色头巾绑着,留着一小撮胡须,肤色微微泛黄,他面孔方正,双目明亮,倒是绝非一般农夫气度。
衣着却是一般,穿着普通布制长衫,是有些褪色的藏蓝,像是穿了很久穿旧了的。知府大人心中非常确定刚才通过门缝窥探的并非这位中年之人,心中更多了一丝警惕。
这位中年人提衫走到了知府大人的面前,就跪下了:“小民有失远迎。”
知府大人稍微有点惊讶,他是微服,事先也并未让人通传,一时他不知道这个中年人如何判断自己是一个官家的。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听到了那个中年人的解释:“小人的父亲有幸进入过彰德府内办事,所以,小人认得这位是彰德府的张师爷。”
“哦,原来您是夏金平先生的儿子。”张师爷忙作揖。知府大人依然默不着声,只是看着面前跪着的人。似乎若有所思。
“二位官爷正堂请。”那人站起来,还有点弓着背,引着知府大人和师爷往中间那屋子走去,他推开旧木门,露出正堂,顿时一股幽香扑面而来,这香味如同雪后山岭的冰冷空气,可似乎又包裹着一股温暖的书墨之气,这两种气息,一种冷一种暖,本不可能汇集在一种香味之中,可是这样的香气,却又正是如此,闻着甚是奇特。
“啊,不愧是夏家,这香薰之气……甚至特别啊。”师爷夸赞道。
“师爷过奖,那并非香薰。”那人笑道:“只是一种会发出香气的寻常物事。
知府大人本来心中就有着警惕之意,现下闻到此种香味,心中更是一惊,只是他将这心中的起伏都隐藏在毫无波澜的表情之下了罢了。
正堂的布置也相当简单,中间放着一张旧木桌子,几把椅子,桌上放着最简单不过的茶碗之物。房间内也无屏风等风雅物,堂内物件一栏无疑,只在正堂的东南角放着一个书架,上面放满了各种书籍,墙角下还放着说不出名字的植物盆栽,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知府大人一直环视四周,想找到那种幽香的出处,屋内并无焚香炉,正应了刚才那中年人所说,知府大人心知那种能够散发出这种香气的是什么样的物事,只是他环视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他的双目一直在找寻,以至于屋主人拉开了面向门的椅子请他坐下他都没有察觉。
他回神坐在中间,张师爷坐在了他的右边。知府大人知道这屋主人已经了解自己的身份要大过于张师爷了。不过想来会占卜算命的世家,总是会观人面相和气度的,知晓这些,也并不奇怪。
“荒野山村,实在无好茶奉上,还请二位包含。”屋主人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茶碗的茶。那茶看着的确粗糙一般,且已经凉了。
知府大人在那人倒茶时,已经决定先一步说话,他便道:“你是夏金平先生的儿子,敢问尊姓大名?”
“尊字小人受不起,小人夏雨熙。”中年人道。
“啧!好名字!”张师爷捋了捋胡子。知府大人看了师爷一眼,并不知此名有何渊源。
“我与张师爷此次登门造访,乃是有些事想见夏金平老先生,不知夏金平先生可在?可否出来一见?”知府大人问道。
“家父年后就回老家去了。此时并不在家中。”夏雨熙道。
知府大人心中一阵失望,随口问道:“你们的老家在哪里?”
“庐州夏家村。”
知府大人不禁皱眉,庐州距彰德真有千里之远。
“大人不必忧虑。”夏雨熙似乎看出来知府大人的失望,拱手道:“家父临行时交代了一些事情给小人,说是会有贵客登门,小人才在此处一直等候。”
“哦?这么说,你是专程等候在此?”知府大人心中疑虑:“这是你父亲提前占卜得知吗?”
“是,家父说了,彰德府后园子的事情还未了解,而即将新任的知府大人,与此事还有些渊源。”夏雨熙低着头说话,甚是谦卑,看来早已知道了知府大人的身份。
“……”知府大人抿着嘴并未答复,明显是在思忖。
此时,张师爷却站了起来,拱手道:“小人想起这马儿还拴在夏宅门口,该喂食了,小人先去了,您二位慢聊。”说完,也不等知府大人答应,张师爷就径直走出了房子,并且转身将门关了起来。
师爷就是师爷,总自诩进退拿捏得很到位,主人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情,主动回避,绝不露出半分好奇。不过知府大人内心已经对于张师爷有了一些顾虑。
师爷一走,知府大人稍微换了一个姿势,坐正了,说道:“你和你父亲既然精通卜噬之术,那必然已经知道了我为什么会来找他吧。”
“是的,大人对张师爷所说的彰德府后院的怪事的有着诸多疑虑,而彰德府后院之事,大人已经隐约觉得和您自己以前的经历有些渊源,需要找家父问询求证了。”
知府大人听完夏雨熙的话,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似乎下了决心,然后他缓缓说道:“本府……在数年之前,有幸得一位高人相救指点……那位高人说再有相会之日……本府不知……是否此日将近。”
“小人愿听大人细详。”夏雨熙在知府大人的左边坐下。
知府大人犹豫了一下,却避开了话题,问道:“你这屋里的气味……是什么散发的?”
夏雨熙笑道:“不是焚香,但是的确有东西散发出味道,想必大人已经知晓。”
“昆仑雪凝。”知府大人喃喃地说道。
“大人博学。”夏雨熙低头道:“只是昆仑雪凝乃千年之精华,寒舍也难拥有此等物件。”
知府大人摇摇头:“此物的味道,错不了。”
“昆仑雪凝难求,此时寒舍有的只是块石头而已。”夏雨熙站起来,走到书架边,从书架上拿下一个鸡蛋大小的物事,递予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接过,发现是一个半透明的石头,手感异常冰冷,几乎要拿不住。
这个石头的顶端大概半截指头的长度已经接近透明状,如同冰一般,内里有像白色柳絮一般的纹路,但是除顶端的其他地方还是混沌的石头状。那幽幽的香气,便是从这个石头的顶端散发出来。
进屋时,远远地闻得像是清远的雪山空气味道正好,有清雅之感,而拿在手里,却感到闻到的丝丝的凉意直冲进鼻子之中,有些寒意袭人了。
“虽非雪凝,却也是个难得的物事,这石头,估计再在昆仑山上修炼个几百年,就能变成雪凝了吧。”知府大人将石头捧起来交还给夏雨熙。
夏雨熙将那石头小心地收回到了书架之上。
“那位高人,可是你们夏家的人呢。”知府大人看着他的背影,内心已经确认了。
“您说的,应该是小人的父亲。”夏雨熙直言道。
“……老先生现在何处?”
“父亲向来脾气怪异,如今回老家去了。”夏雨熙叹了口气:“归期小人不得而知。”
其实知府大人早已料到,问不出那位高人行踪的,如若真能问得到寻得着,他当年也不会只知道高人姓夏,连名都不得而知了。
他拿起桌上的茶碗,微微抿了一口,觉得这茶水虽然过了最佳品尝的温度,但是并不难喝,像是用某种花蕊泡的茶,带着丝丝香甜的气息,他顿了一下,又问道:“那么,你的父亲留你在这里又有怎样的话带给我呢?”
夏雨熙似乎深呼吸了一口,像是在回忆他父亲留下的话,并理顺通意,尔后他就道:“大人也应该知道了,彰德府后院下面,不是只有几具骸骨的,那下面是个地宫,而地宫通往之处,大人也是有所知晓。”
知府大人有些不自然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一般常人,若是自己的宅子里有这样的玄机,则会心神意乱,恐生出不干净的鬼神之事来。不过小人听父亲说了,大人倒是不怎么会忌讳这种事情,对吧。”夏雨熙盯着知府大人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