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梁宫宫主快马加鞭赶到荆州之时,已经是四天以后的事情了。
一翻周折之后,他们在那林间的塔处找到了只有一丝气息的陈同林。此时,他已经七窍流血,满脸都是紫黑色干涸的血迹,衣服的前襟几乎都被血染红了,甚是骇人。
宫主叹息连连,只得稍微替他驱了驱邪秽,尔后让两个道士先行送回玄天派好好养着。
陈同林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一开始他极度虚弱,好似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精力都被抽走了一般,几乎成为废人。
天梁宫宫主把他带到了龙泉山巅一处风水宝地,以那龙泉水引天罡正气,加以调养,他才渐渐好转回来。
两三个月之后,过了冬,天气变暖,陈同林身子才大好,只是每日仍需按时服食定魂丹。
此时,那天梁宫宫主才与他详谈此事。
他们在山巅的亭楼之中,远方流云翻滚,山中清泉亦是在微光的折射下发出七彩光晕,亭中微风拂过,理气通畅。
陈同林跪在他师父座下,身着白色绸衣,面容谦卑听训。
“此一事,皆出自你内心之执念。”天梁宫宫主道:“你修道这么些年,却是从未参透这道宗道法,因此那邪物才那么轻易就能上你的身。”
陈同林拜道:“师父教训得极是。”
天梁宫宫主知道他的性子,表面谦卑妥当,实则内心固执,旁人点化亦是难以开窍。便微微叹了口气,指了指身边的蒲垫,让他坐下说话。
陈同林便听命小心坐下。
“你还没告诉我,你在那塔林里遇到了什么,怎会变成那副样子。”天梁宫宫主问道。
陈同林沉默了一下,小声道:“不过是一些幻觉罢了,不足为提。”
“我看到你给我写信的情况,就知道你应付不了。”天梁宫宫主继续说道:“这是极其邪门的五宝灵塔。据说是上古的邪法,内藏了极具怨灵的亡骨碎末,近者若无正气护心,必会落得邪灵上身的下场。”
陈同林双目无神,愣愣地看着前方,喃喃道:“想那荆州之地,多为古代沙场,枉死的枯骨怨灵必然千千万……”
天梁宫宫主见他如此说,便道:“你若执念不放,恐怕也会像那怨灵,先毁旁人,再毁自己。”
“是。”陈同林点点头。
“你怕是没明白我的意思。”天梁宫宫主叹了口气道:“其实那塔,并非需要什么道家仙法才能防身,你只是一般人,若心胸坦荡,亦不会有事,那酒坊里乌烟瘴气,却是出自他们自己心中有鬼。本指望你能除,谁知你反到入魔最深,险些丧命。所以你要知道,你自己的执念,可是比这寻常人的大了许多!”
“师父,徒儿鲁钝,修道这几十年来,亦无一日心中安宁,许是年少之时杀戮过甚,心已伤。”陈同林第一次向他师父吐露了一些心声:“徒儿今后一定多多钻研道家心法。”
天梁宫宫主道:“我知道,你年少出家为道士,实为无奈之举。有时候,想放下,未必放得下,若要开悟,恐怕还需灵犀一点。”
“是。”陈同林答得很快。却有些无精打采。
“歇着吧,若觉自己心绪浮动,及时服丹药。”天梁宫宫主交待完了,便起身要走。
“师父……”陈同林忽然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
“这玄天派的心法……可有能轮回倒转之术?”陈同林问道。
天梁宫宫主愣了一下,道:“若只为道法探究,玄天派之前的确有典籍记载过,就在藏书阁内,你可以自行探究。若是你还在纠结心中的那些事儿……为师也就只能劝你一句,回头是岸了。”
说罢,快步离去。
十五年后,陈同林此时早已博览玄天派收藏所有典籍,这些年亦是走遍天下,为道宗办事也甚是妥帖,在行内颇具声望。怎么看都是天梁宫宫主的后继人选。
天梁宫宫主仙逝之际,虽然微觉不妥,还是把位置传给了陈同林,他一直认为陈同林道法未通,可是此时的玄天派亦非彼时之态,他一个垂暮老人,又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呢?
今年年初,正值一月一次早会,玄天派的主星殿中,道宗在上端坐,十四星宫宫主在他座下听命。
现今那玄天派势大业大,早会议事,俨然如朝堂一般,各宫宫主逐一上前,报的皆是那道士度牒发放名单、田亩地契、道观修葺、节气祭祀之事,与道家清修却一点都不沾边。
诸事报毕,那道宗忽然道:“还有一事,我昨儿竟收到了一封书信。”
众宫主提耳来听。
“呵,也甚是离奇。”道宗笑道:“居然是夏家人发来的。”
一听“夏家人”,众宫主面面相觑,皆是面带疑惑的神色。
“这个人号称夏家曾孙,居然邀请我们玄天派北上至彰德城,说他有……《玄天录》的线索。”
众宫主沉默不语。只有那巨门宫宫主左右询问:“喂,玄天录是个什么东西?”只是无人搭理他。
良久,一位宫主道:“道宗,这夏家素来会那迷魂之术,行事诡异,当年便骗得我派先祖败下阵来,如今还敢修书让我们北上,恐怕没安什么好心。”
“只是……这夏家销声匿迹得有五六十年了吧……怎的今日又修书来挑衅?”一位宫主沉吟道。
“哼,挑衅?我们还怕他小门小户了不成?”另外一位宫主道:“只要不着了他的道儿,夏家亦是肉体凡胎,难道还有三头六臂?不如多找几个武艺高强的人北上,直接绑了押回来再问话!”
“我说,还是不予理会。”又有宫主道:“我们玄天派是什么地位,他们夏家又是什么地位。五六十年前的事情,谁人知晓。想让我派出面,他们夏家怕是不配。”
这位宫主说完,一直未表态的道宗才看向他,微微点头,似是赞许。
陈同林原来极会察言观色,可此时,他忽然站立,拱手道:“道宗,诸位宫主,请听同林一言。”
“同林这几十年来研究我派典籍,知这《玄天录》乃是我派创派先祖所留之道学宝典,据说乃是从天上神人所传,却因为前朝战乱,不幸失传。如今能得这《玄天录》的下落,亦算是典籍回归正宗的线索,怎么能不予理会呢?”陈同林道。
众宫主不语,明白人心里都奇怪,这平日里不爱说话出头的陈同林,怎么这个时候站出来说这一番与道宗想法相悖之话。
“我派如今自然是道家魁首,天下之正宗,行中无人能及。只是诸位可有想过,我派的道家心法传承,又剩下多少?”陈同林继续道:“如今缘起势强,道家之事皆有我派定夺,可总会有那低谷之时,若不精研技艺,那时又如何立足?”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环视了一下四周,忽然又道:“还能再有一次我们道祖算出真龙天子赴应天拜会之事吗?”
此时,众宫主发现那道宗明显面带愠色,便都不敢说话。
陈同林说完此话,亦觉得恐怕太过激进,只是他虽表面平静,心中却是百爪抓挠沸腾不已,不得不冒险。
道宗最终却也并未表态,只是让众宫主散了。
午后,陈同林又独自赴道宗的宫内求见。
此时道宗午休刚醒,精神尚可,正坐在山麓的道亭之内休憩。
“道宗,关于那《玄天录》之事……”陈同林拜完就开门见山。
“同林啊。”道宗皱眉,打断他的话:“平日见你也挺机灵,诸事妥当,怎么此事,如此不开窍?”
陈同林直接被打断,脸一红,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此时,道宗却也不急,他踱步走到亭台的围栏边,看着不远处的山麓,有一山泉飞泻而下,水雾奔腾,流光溢彩,景色绝美,这正是龙泉山的那眼“龙泉”。上山拜谒之人,也只能聚在在下游浅滩观景取水,又如何能见到这般绝景。
“同林,你过来。”道宗缓缓道。陈同林忙走上前去,站在道宗身边,亦看着远处的山泉。
“你是个聪明人,我亦是看重你。”道宗似是说得若无其事:“这道家之事也好,命理之行也罢,小门小户在技,若家大业大……却是得管人。”
“莫说什么凡尘浊心,权力倾轧,尔虞我诈。吾等在这个位置,该做的也不得不做。”道宗继续道:“你看看,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人性人心罢了。”
“世人都说,道家修习登仙之道,但是你再看看,这玄天派内,除了久远传说不可考的,哪个先祖、宫主能升仙去了?你又能寻得什么仙人典籍,能比这制掣人心重要。”
陈同林垂首,亦知道道宗是真的是看重自己,才会有这番吐露。
他只得拱手道:“道宗指点的是。”
“明白了就去吧。”道宗挥了挥手。
陈同林此时灵机一动,便道:“道宗,今年您要起驾去京城面圣,此番乃我派第一大事,同林愿先行打点上下,确保一切妥当。”
道宗这才微笑点头道:“你有此心甚好,我亦觉得唯有你才能办得妥帖。”
“顺便……我去那彰德城的夏家一探。”陈同林接着道:“看看他们耍什么花招,亦找机会教训他们一下,让他们知道我派的厉害。”
道宗听到此处,便敛了笑容,道:“也可,只是不用花太多心力。”
陈同林便拜退。从道宗休憩的道亭的石头小径走下山去。此时,他便觉得再也抑制不住胸闷,浑身燥热难耐,便加快了步伐。
他勉强又走了几步,忽然鼻下一热,接着有血滴下。他只得捂住鼻子,找了路边的山石坐下,掏出丹药,吃了一颗,之后闭目养神,心绪才渐渐平静下来。
这么多年来,也许在五宝灵塔那边沾的邪气,从未真正消除。
可是此时,陈同林脑海里反复重演的,却是他在玄天派的典籍中看到的一句话“祖圣得天人指点,得九部《玄天录》习之,其中仙法精妙,不乏轮回倒转、起死回生之逆天之术,后因破常世之法度,《玄天录》失于人间,甚惜哉。”
“玄天录……我来了。”陈同林喃喃自语,又撑着站了起来,慢慢走下石阶。
正可谓:登途不及权势忙,清修不抵心魔狂。可叹文武兼才郎,执念不解迷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