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几人最终从山沟下面的通路走回了长城,入了内里,隆颀便奔上了烽火台的楼梯,药人刚刚找了一处地方把夏观颐放下,他便不知哪来的力气,也连滚带爬地跟着隆颀往那烽火台的楼梯上去。
上楼之后,他见隆颀已经站在垛口之处向外往,便也硬撑着奔到隆颀身边,从另一个垛口之处向外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群鞑靼人骑在马上,策着马在原地兜转,举刀叫喊示威,而在他们中间地下面朝下趴着的正是姜景士,背后插着许多支箭,已经再无生还可能。那鞑靼的马蹄还不停地在他身上踩来踩去。
隆颀见此景,担心夏观颐承受不了,便走到他旁边,伸手捂住了他瞪大看的眼睛,想把他扶下垛口。
可是夏观颐用力甩开她捂住自己眼睛的手,倔强地继续从垛口处往外看着,此时,他已经不再流眼泪,只是那表情怪异,看似平静,却是紧咬着下唇,细看他的下颌却颤抖不止。
那鞑靼人叫唤了一会儿,见也无人理睬,便陆续又都策马往北去了。最终,在城墙下叫嚣的人群渐渐散去。最后走的那几个人居然下马,将那尸体拴在了马后,拖着骑马远去了。
夏观颐愣愣地看着,直到这群人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也依然立在原地,毫无其他反应。此时隆颀再从后面去拉他,他的身子忽然瘫软了下来,一下就做坐在了地上。
“观颐,你听好。”隆颀盯着他的脸道:“你现在需要休息。”
他见夏观颐没反应,接着道:“你此时若是恣意糟蹋自己,那就枉费了老姜搭上的这条命。”说完,她便下楼招呼两个药人上烽火台,将夏观颐架了下去。
而其实那烽火台下的城墙之上,谷辰泽、陈同林与贺渡尘一干道士,都目睹了全部事情的发生。他们此时看着药人将夏观颐架了下来,皆是沉默不语。
谁知,就那贺渡尘忽然大剌剌道:“这老头也是自己活该!刚来此处,总就说鞑靼人啊鞑靼人的,看,最后怎么样,就他自己被鞑靼人弄死了!”
夏观颐本来面无表情,此时忽然猛地一转头,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贺渡尘。那表情充满戾气,直直连贺渡尘都招架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不敢再看他。
隆颀表面平静,实则关注着形势,手放在刀柄之上,随时准备拔刀。但最终夏观颐也没有再过激的表示,只被药人一路抬下了长城城墙。
隆颀带着这几个药人亦是投宿在千户所附近,她身上有着朝廷颁发的文牒书,一直是以一方异族领袖的身份出入汉人之地。这荒郊野外的千户所实则不识,但见这么一个异族女人带着模样可憎的几个药人,亦是不敢得罪。
隆颀便也不住在千户所里,而是和药人在千户所附近搭了帐篷之类居住。
此时,她指挥药人将夏观颐抬入帐篷之中,将他放在地下躺好。她见夏观颐躺下后双目血红,眼神发直,就是不愿意闭眼,便在帐篷中点起虫药香薰,不一会儿,夏观颐便慢慢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这种虫药其实是一种迷香,见效快,却对身体伤害大。隆颀便等他入睡了就将香熄灭了。之后谷辰泽也过来了隆颀这边,隆颀便让他在帐内守着夏观颐。
夏观颐并未睡多久就醒了,谷辰泽见他“霍”地一下坐起来,也不怎么敢与他搭话。夏观颐却也不再较劲,轻声问他隆颀阿姨在哪里。正说着,隆颀带回来了一些千户所里的干粮,淋上了一点蜂蜜让夏观颐吃下去。夏观颐便接过来,吃得一声不吭,只是食而不知其味罢了。
“我若想乘夜找回姜爷爷的尸体,不知可行不可行?”夏观颐忽然问道。
隆颀沉默了一下,道:“可以去试试看。”
“还……还去啊!”谷辰泽小声道:“你若再被那鞑靼人杀了……姜爷爷是真的就白死了。”
夏观颐瞟了他一眼,却也做什么表示,只继续对隆颀道:“我们后半夜出去看一看,若真寻不着……”他说到此处顿了顿,似乎在下决心,尔后道:“若真寻不着……便算了。”
隆颀亦有类似的经历,知道此时说什么安慰之言都是多余,只道:“既然如此,你便多休息一会儿吧,后半夜我来叫你。”
可是夏观颐又哪里能睡得着,他只是靠在一处,神色黯然。谷辰泽见他如此,便试着与他说话聊天,想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说了几句,夏观颐忽然问他们是如何回到这长城上面的。谷辰泽便道是当时被唤醒之后众人都往宫殿外的山下跑去,基本都在一起,忽然山崩,众人便都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也差不多都在同一个地方,就是最初发现昆仑丘之地,抬头便是那长城,唯独没找到他与姜景士。他便随众人先回到了长城之上。
说到此处,他还问夏观颐知道现在是何月何日吗?根据守长城的官兵说,他们这一行人,去了那关外的昆仑丘内里,得有半月有余了,官兵都以为他们遇到了什么意外死绝了,谁知忽然出现,亦是惊讶不已。
后来的事情便是长城上有官兵报发现了鞑靼人在往此处行进,众人好奇去看,却发现了他与姜景士正被追赶着往这边来。隆颀便涉险下长城去营救。
夏观颐听到此处,心如刀绞,明白若不是自己非要往石室中跑引得姜景士来救,当时他们便能与众人一起逃出去,恐怕他们出现在现世的时候也不会距离长城这么远,之后也就不会遭到鞑靼人追杀了。他心中忽然愧疚万分,只觉得是自己一时冲动,害死了姜景士。
曾经他在大觉寺听隆颀与他说那虚尘的故事,听便听了,从未细想隆颀看着虚尘去寻死时心里的所感所想,可是现在,他却真真正正体会到了那种感受。所谓的“极度悲伤”,并不是痛彻心扉、捶胸顿足、百转千回,而是忽然之间心中缺了一块的麻木与绝望,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贯彻全身,世间万物,在这个时点皆是索然无味。
好在他经过了这么多历练,心智已经大大强于几个月之前,知道情绪的宣泄只能伤身、伤智。谷辰泽却特别惊讶他能如此平静,甚至都没怎么掉过眼泪,还能与他正常交谈。
晚上,夏观颐又胡乱吃了些东西,喝了隆颀给他配好的药,然后便一直等到后半夜。
隆颀从千户所的兵营里要了两匹军马,与夏观颐潜出长城,费了很大力气才将马牵过沟壑纵横之地,终于到了平地之上。
此时夏观颐才发觉,骑马并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他以前也就是在彰德城附近骑过一两次,还是矮小一些的骡马,并非这种军马。这高头大马跑起来颠簸不已,几乎要不能驾驭,隆颀见他吃力,便策马奔到他的身边,伸出一只手牵着他的马辔头上的缰绳,拖着一起走。
夏观颐看着前方的隆颀在马上稳若平地,心中忽然觉得自己无用无为,渺小至极。可是在几个月前,他却全然不知。想到此处,他又恨又恼,鼻子发酸,几乎落泪。
二人漫无目的向北跑了一阵,自然是什么也没发现。
于是,隆颀腰间取下一个瓶子,打开来放出了一团小虫子,这团虫子在空中如一小团黑雾一般,忽然往一处飞去。
“这是……”夏观颐看着有些像那黑煞,心中有些害怕。
“这是寻腐虫。”隆颀道:“可以找到未完全成白骨的尸体,是不是老姜的尸体就不好说了。”
二人此时也并无他法,只能跟着这虫雾走。
这虫雾带了两处,皆是那牲畜野兽的尸体,此时天已经有些要发白,夏观颐在马上颠簸得心渐渐凉了下来,想着是否要回头了,再遇上鞑靼人,他自己死便死了,若再搭上隆颀的性命,那他真的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可也许是有上天指引,就在他要把回头说出口时,他们发现了姜景士的尸体。
在几块突出的岩石边,似是拖拽途中被这石头卡住了,骑在马上拖着的人才脱了手。那样貌已经有些支离破碎,惨不忍睹。
夏观颐从马跳上下来,默默走过去,发现这尸体的一些地方也隐隐泛出了紫色。他蹲下去,犹豫了一下,便徒手去翻尸体,似乎是要找什么东西。
“你要找什么?”隆颀忍不住问了一句。
夏观颐道:“姜爷爷是一派掌门,他死了,得有个说法,我想着他身上应该带着那个掌门的风水罗盘,给他送回去,亦好有个交代。”
隆颀虽未搭话,心里却是暗暗惊讶这夏观颐似乎一下子思虑周全了许多。
可是夏观颐翻找了半天,并未发现。想是这一路上任何地方遗落都是有可能的。他四处遍寻不着,深深叹了口气。
“不如把他烧了吧,骨灰送回去。”隆颀道。
夏观颐听此话犹豫了一下,因为彝人才兴火葬,汉人一般土葬,他本想着将姜景士的尸体寻回就在长城附近埋了,再带着信物送回他蓬莱报个信,可是此时信物寻不着,又拿什么报信呢。难道他真要学着隆颀那样,千里背着骨灰送还?
隆颀似是能知道他的犹豫之处,便抬起手轻轻指了一下尸体紫色的部位,道:“还是烧了吧,不要让他死后还不得安宁。”
夏观颐此时才明白了隆颀的意思,他有一瞬间忽然在想,这个尸体支离破碎的,如果起尸会是什么样子呢?尔后又觉得自己这么想太对不起姜景士了,心中又是一阵愧疚。
他们二人便不多话,来之前隆颀就背着个包袱,里面备着一些粗布,正是裹尸所用,二人默默收殓了尸体,用布裹好,之后放在马上牵着走,寻了一处荒山背风之处,找来枯木枯枝搭好,又将尸体放上去,便点燃了火。
熊熊烈火卷着烟尘盘旋入天,夏观颐与隆颀跪在火边,悲恸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