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正逢腊月初七,师父一大早就吩咐我到小镇子买点黄豆青菜和菜油等生活用度,我应了一声便带上布袋欢天喜地的下山而去。
看山跑死马,从关帝庙往下看小镇,看似不远,但距离其实并不近,沿着山上的青石小路弯延而下,穿水口松林,过风雨桥,绕河而走,见到镇子西头第一家铺子差不多有六里地。
那第一家铺子就是刘虎也就是虎子家的铁匠铺,他家打出来的刀斧镰锄,钢口好很耐用,用着还顺手,所以尽管处在镇子集市最西偏避地,平日赶集时也总会聚上不少人。
弯弯曲曲的青石板路,从镇子东西穿过,长近一里多地,依次再过去李大雷的木工房,还有毛忠仁我们叫他二毛家的药店和朱锦玉也就是小白猪家的南货店。
处于集市最中心地段最引人注目的不是那高高大在的戏台子,而是对面大地主杨万贯家占地好几亩的杨宅。
杨家自是当地名家望族,除了田产万倾外,最让人说道的还是他家两个儿子,大儿子杨天福在风城当市长,二儿子杨天禄则在省城上洋学堂,听朱锦玉老爹说亲眼看到他和洋人称兄道弟。
往日里赶集,早已是人潮涌动,今日里却不见一个人影,我心中纳闷不已,想问一下刘虎,掀开门帘,里面竟空无一人,不仅他,李大雷,朱锦玉都不在店里,这是怎么了?人都哪儿去了?
在街上拐了好几道弯,才发现杨家门前大广场老戏台前黑压压的挤满了人,但却没有往日赶集震天的暄哗,大家脸上一片凝重,都在压低着声音在相互讨论着什么。
“和尚,和尚,快到这儿来。”我刚一露面,就见手中拿着黄色算命幡,上面写着“知天命”三个大大的金字,这要放在大清时期非得抓进大牢不可,皇家之色岂是一个半仙能用?不杀头就算万幸了。
五岁红在使劲向我招手,轻声细语的在叫我,其他几个人全都在这,黑壮实成的虎子,巧手精明的大雷,看似弱不经风的二毛,还有那白白胖胖的小白猪都在向我们招手。
在他们远处照例是满不在乎的大熊,他家祖上几代人都以杀猪贩肉为生,在镇子东边开了镇上唯一一家肉铺,从小吃好喝好长了一身肥膘,老是欺负大雷几个,所以没人愿意和他在一起。
五岁红可是一个不能不好好说一下的人物,出身布衣神相世家,世代以替人算命看相,观风察水为业,私下有人说,这只是他家掩人耳目的手艺,他家真正讨生活的是摸金,升棺发财,做地下的买卖。
当然这些都无从考证,只能纯当猜测。
但五岁红出名却是一个意外,据说他五岁那年和他爹来到杨家门口看大戏,杨家因为接连走了祖老太太,大老太太,又接着走了几个后辈,才找了省城最有名的戏班子唱大戏来冲一下晦气。
杨家老爷一看五岁红老爹来了,连忙迎了过来,还没开口,平日里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的五岁红竟突然开口说到:“你家祖坟是一个风水宝地,只可惜位置太正,主财不主人。”
更奇的是原来不太爱说话的五岁红,金口一开,变成一个灵牙利齿的能说会道的人。
杨家老爷和五岁红老爹都是一证,杨家老爷连忙作揖请问地仙该如何打扮一下,才能让杨家人丁兴旺,财运旺盛,五岁红却闭口不说,直到杨家捧上一个大银封,五岁红才说,风水位置不是主正南,而略偏东的不老峰,自此以后杨家财运人丁两旺,五岁红也一举成名。
五岁红也因之得名,他原名是什么倒没几个人记得起来。
“和尚,你怎么现在才来,听说东洋鬼子要打过来了。”我还没开口,大雷就嚷了起来。
“阿弥陀佛,东洋鬼子?打到我们这?什么时候?都谁传的话?”我才有点明白为什么今天集市上人都集中到这,逢年唱大戏也没这么全乎。
“省上的洋学生讲的,说什么不仅东北三省,上海都被东洋鬼子占了,上个月将委员长的南京城也给鬼子打下来了。”小白猪也围了过来说道。
离水镇地方偏避,这不南京城都陷落快一个月了,镇上的人才知道这个信儿。
南京城丢了,又有什么影响?跟我们的生活又有多大联系?我们都没有这个概念,镇子里大部分人都没有这个概念。
日子还得一天天的过。
连首府都让人给占了,那委员长还有他那几百万国军干什么去?我心里想着,正想张嘴说话。
“安静,安静,听洋学生女娃说什么?”身边的人低声对我们几个半大小子说道。
“同胞们,老乡们,东北沦陷,上海沦陷,南京沦陷,省城危机,风城危机,我们离水离危险还会远吗?”一个戴着黑圈眼镜的四眼男学生手握拳头,充满激情的在戏台上嘶喊着。
洋学生就是洋学生,那衣服很是帅气,这是我的第一感觉,具体他说什么就没有太注意了。
“我们不要做亡国奴,为了我们中华民族,在这民族危亡之际,我们要站起来,拿起我们手中的武器,抗击日本侵略者,打倒日本鬼子,打倒汉奸卖国贼!”台上几个女洋学生也跟着挥臂高呼。
亡国奴,什么是亡国奴?当亡国奴有什么可怕的?难道东洋鬼子还不让我当和尚不成?我想像不出当亡国奴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大雷虎子几个一样的迷惘,但没过多久我们就知道这个词的沉重。
血的代价,才能深深体味道亡国奴的背后的意义。
“万恶的日本鬼子,罔顾国际法,在南京城烧杀抢掠,奸淫我同胞,屠杀我百姓,成千上万人死于屠刀之下┄┄”接着站到前面的居然是紫依,分别近两年,虽然紫依的衣着发型全变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
“阿弥陀佛,这东洋鬼子杀了这么多人不怕下十八层地狱。”紫依说的话我一下听清楚了,这东洋鬼子难道真是鬼不是人吗?他们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台下人开始交头接耳,“国军不是很厉害,将红军都撵得到处吗?还怕那个小东洋鬼子?”老秀才摸着下巴下的山羊胡子说到,当年他刚中秀才,宣统皇帝就被革命军推翻,所以对后来的国军也没好印像。
“红军北上打日本子,哪是被白狗子撵着到处跑?”豆腐房老于头不满的低声辩道,他是离水最有名的保垒户,几个儿子在扩红时都参加了红军。
“这可说不得,东洋鬼子要是打过来,不至于将人全杀光吧?东北张大帅死后,少帅一跑,当地老百姓还不照样过日子?我看啦,谁当皇帝还不是一样,东洋人来了日头照样从东边起来。”东头有几亩薄田的左开山说到。
“就是,就是,老左说的是。”几个人也低声咐和道。
这时经过紫依几个人慷慨激昂的演讲,人群情绪有点激愤起来,虎子、大雷激动得脸上泛红,跟着台上的洋学生喊着口号,不时大骂两声东洋鬼子老祖宗,小白猪则不时的擦擦白脸上的汗珠。
我没有跟着大家挥着手臂,双手合付,口中念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心里却在想紫依变化可真大,原来那黄毛丫头喝了两天洋墨水,还真是不一样,知道那么多事,还懂那么多大道理,还敢站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话。
十几个洋学生轮流在台上发表着自己的演说,小半天后,他们累了,下面的人也累了,手臂也懒得举,口号也没人跟着喊,大家心里只有一个担心,那就是东洋鬼子真会打到离水吗?也许打到省城,最多打到风城,鬼子肯定不会来离水,这儿可抵不上城里,除了有三才峰几座大山,什么也没有。
“各位老少爷们,各位父老乡亲,都散了吧,打东洋鬼子的事自有委员长替我们着想,省城的国军,风城的保安团都厉害着呢,天塌下来有他们顶着,大家都散了,该买点油盐酱醋的,该做买卖的做买卖,可不敢耽务了正当营生。”见时候差不多,大地主杨万贯带着两个家丁走上戏抬,向大家拱手说道。
“虎子,可不敢还在那闲着呢,下庄那几把砍山刀今儿还得赶出来,让你家五叔带回去。”刘虎家老头子铁匠刘朝刘虎远远吆喝道。
“雷子,你们几个也别在家扎堆,一会人散了,家里活该多了,你们赶紧的回家去。”大雷父亲跟着朝我们几个挥手喊道。
“李叔,我们呆会和紫依打个招呼就走。”我朝李叔几个挥挥手道。
这仗还没的过来,日子当然是最紧当的事。
紫依来了,几年不见,几个怎么也得等会的她打个招呼,要不然还不让她给埋怨死。
“和尚,大雷,你们几个等等我。”还没等我们去找紫依,紫依已经朝我们小跑过来,原来她早已发现我们几个。
我们几个迎上紫依,却没有一个人像小的时候来一个大大的拥抱,相别没二年紫依都长成大姑娘,也许是刚才在台上过于激动,有点丰满的胸脯正上下起伏着。
紫依见我们停下来,大家眼光都盯着她,心里一下明白过来,微微一笑,伸出手来,“大家好久不见,握个手,省城可流行这礼了,”小白猪忙伸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紧张的握了握紫依的手。
可比相互作揖好多了,那见人就拱手的礼,和这一比可真是要多土气就有多土气。
紫依挨个和大家握过手后,最后走到我面前双手合什,我也慢慢双手合什,“阿弥陀佛,女施主别来无恙啊?”我用自己的平静掩护着我内心的关心。
“阿弥陀佛,谢谢小师傅的关心,托佛祖保祐,一切平安。”紫依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嘴角微微上翘,瓜子脸上白晰里透红,眼睛里透着关心和惦记。
“师傅还好吧,好久没看到他了,还有和尚,你还在雕佛像吗?”紫依惦着庙里的师傅,接着问道。
“他老人家什么时候闲着过,正好有尊文殊菩萨,过几天要点睛,到时你们一定要去。”我说道。
“知道你们都有事,我就说正事儿吧,日本鬼子占领南京,下一步就是省城,我们风城肯定是逃不了的,你们几个有什么打算?”紫依一本正经的看着我们几个说道。
“有什么打算?你们知道的我家老头子身子不好,我自己身体也不行,得在家看店。”药店二毛首先说到。
小小镇子出身的我们几个,最远也就小白猪去过风城,连省城也没有谁去过,东洋鬼子打过来,我们能有什么打算。
虎子、大雷、小白猪都和二毛说的差不多,我也强不到哪里去。
“抛头颅,洒热血,用一腔热血保家卫国,这不是我们每一个热血青年应该做的吗?”紫依像戏台上戏文似的,十分激动的看着我说道。
“我也不是一个热血青年,我只是一个和尚,我没想过要当兵,我只想做一个雕匠。”我有点奇怪的看着紫依说道,我只想做一个手艺人,这紫依应该知道的。
“对呀,我了只想打好铁,帮我爹将铺子开下去就行了。”虎子也帮衬着说到。
是的,我们几个打小就只想学好一门手艺,艺不压身,有它就有口饭吃,这也是老一辈一直给我说的道理,这难道不对吗?
我挠挠头,接着捻着手中的佛珠,我还真没有那么高的觉悟,虽然也想学学岳飞精忠报国,但那更是小孩的一种向往而已,真正让你家离上前线去打仗,心里还真犯嘀咕。
“你们,你们,知不知道,保家卫国,匹夫有责?”紫依还想说服我们几个,我们几个难得统一的一起摇摇头说到“不知道。”
我只知道,虎子要打铁,大雷要做木工,二毛要出诊,小白猪要贾货,而我则要雕像,要不然我们都没饭吃。
“虎子,快点,你们几个散集后再聊,现在都回家帮忙去。”虎子爹见小半天虎子还没动身,又一次催促虎子。
“我得去了,要不然老头子发火,屁股又得遭殃。”虎子率先跑了,几个跟着散去。
“我也得买东西去了,紫依,你还没回家吧,要不你先回家,过两天我们再说吧,咦,对了,怎么没看到杨天禄跟你们回来?”刚才看了台上洋学生,没有发现他的身影,按道理以他的年纪他才应是这些洋学生的头才对。
“他来了,不过没来做宣传,直接回他家了。”紫依看我提起杨天禄,有点不快的说到。
“我爸来了,明后天我来找你。”紫依看老秀才往这边走来,连忙给我使了一个眼色,匆匆小跑着迎着老秀才跑去。
我们只想做一个手艺人,凭手艺混口饭吃,然而世事难料,历史的潮流却裹着我们走向另一个舞台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也是一门手艺。
战争让杀人成了一门手艺,一门你要活下来必需精通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