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路军敌工队长肖俊平,当天晚上在关帝庙大街可谓经历了惊魂一刻,其后又忍着伤痛被迫滞留在枪击现场很久——陆续赶到的日军巡逻队,均强制所有人不得擅自离开。
肖俊平注意到,闻讯而至的日军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乘一辆卡车先到的,看规模应该是一个步兵巡逻分队;随后抵达的另一部分则是骑兵,总数有五六匹马左右。
对文城驻军情况相当摸底的敌工队长,揣测乘卡车的应当隶属负责本城防务的独立守备大队;至于骑兵,无疑是濑名师团骑兵联队的人马——前一阵子刚刚从晋南前线换防回来的川崎骑兵中队。被换走的,则是岩田骑兵中队。
站在街边打量着那几匹东洋高头大马,肖俊平不由得触动往事:庆幸的是岩田骑兵中队换防到运城去了(在车站潜伏的敌工队队员亲眼看到了骑兵的马匹被装上了火车货车车厢),否则自己还真担心某一天会被那支鬼子骑兵的某个人认出来!毕竟,两个多月前他曾经在小榆树山的峡谷里、挥舞着马刀与该股骑兵有过一场近距离恶战。
若没有那场恶战,他肖某人也不可能由晋军的电讯参谋摇身一变为八路军的敌工队长,以及结缘漂亮的女兵张绣。
想到张绣,肖俊平肩部的枪伤更加疼痛——倒霉的右肩膀啊!上一次与鬼子骑兵厮杀,就是右肩被一个骑兵砍了一马刀;今晚遭袭,中枪的肩膀部位距离那处刀伤伤口极其接近。可上一次疗伤还有张绣以及八路军的女卫生兵悉心照料;这一次,唯有自己咬牙硬熬了……
袭击者是何人呢?其实在响枪的一刹那,肖俊平第一反应便是:军统山西站的人出手了!
毕竟在刚才的倚红楼妓院,军统特工李彦中尉亲自对他做出了暗示,要他上摩托车之前找借口避开。
看来,自己试图“奋不顾身”来阻止军统方面除掉汉奸侦缉队长的举动,并未奏效。
那个李彦李中尉,真他妈够狠够绝情!远的不说,前些日子他还主动找到成瑞祥绸缎庄亮明身份、要求与八路军在文城的敌工队组织合作。后来双方联手破袭日本人的古贺诊所,正是在那个背景下发生的。
然而时过境迁,军统山西站在文城度过了危机(当然也帮着自己这个八路军敌工队长度过了危机),转头就翻脸不认人——李彦是亲口对自己承诺过、暂时留着汉奸侦缉队长孟龙生不杀的,今晚不仅食言而肥,更是在明知道自己上了孟龙生摩托车的情况下,依然组织人手在街头开火!
也算自己福大命大吧:驾驶摩托车的那个侦缉队员近在咫尺地被打爆了脑袋,而射入自己肩头的那颗子弹,再偏一点也就命中头颅了。看来,军统的枪手们,根本就是在毫无禁忌地猛打一气,完全没有考虑他这个抗日同仁的存在。
站在还悬浮着火药味儿的街边,满脑子浮想联翩,肖俊平越想越气恼、越想越后怕。
日军巡逻队的带队军官,后来曾经在翻译的帮助下询问过他,不外乎是“对袭击者有没有怀疑对象”、“是否看清其他袭击者外貌”、“有没有注意到袭击者逃往哪个方向”等等常规问题,肖俊平一概以自己喝多了酒、又受伤受到惊吓为理由表示不知道不清楚。
他特别注意到,无论是乘坐卡车还是骑马赶来的两小股日军,都没有组织起来追击凶嫌的意向。其后,文城特务机关便衣队的日本特务,乘着两辆摩托车抵达了。
便衣队的特务显然处理这类事件更有经验,他们一上来,就让肖俊平以及另一名幸存的侦缉队队员走到那具袭击者的遗尸前,辨认是否熟识——而在那之前,独立守备大队的日本兵则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不许所谓的闲杂人等靠近尸体。
孟龙生倒是抢在那之前、有幸先检阅了遗尸者的面相,再走回到肖俊平身边时,骂骂咧咧的说不认识那具该杀千刀的挺尸。
当轮到被日本便衣队特务叫到尸体旁辨认之际,肖俊平心里还一度发毛:唯恐死者是前些天曾经与他联手作战过的军统特工。然而手电筒的光照之下,八路军敌工队长看到的,是一副完全陌生的面孔。
直到这一刻,他才猛然感到了一丝不对头——按照从前军统中尉李彦的说法,山西站情报二组指挥的几名部下,其实是来自中央军391团特务连的支援,均为精心遴选出来的好手。以他们的枪法和身手,怎么会在刚才的袭击中如此大失水准?既没有打掉摩托车上的首要目标,更是在袭击中轻易折了一名本方弟兄,这绝对要算得上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了。
这个结局,不禁令人望而生疑。
精通日语的八路军敌工队长,在一旁陆续听到了来自多方的各小股日军队伍的现场交流,从他们的对话中不难发现,日本人在意识到仅仅是所谓的侦缉队长遇袭之后,戒备的态度大为转变。显然,在他们的心目中,中国人孟龙生不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果然,那几名川崎中队的骑兵率先跳上马背扬长而去了,紧接着,独立守备大队的巡逻汽车也载着士兵呜呜驶离。而文城特务机关便衣队的人,则利用步话机与总部联络,最终告知孟龙生:明天一早去小岛机关长那里接受讯问。随即,将那名袭击者以及殒命侦缉队队员的遗尸抬上了摩托车,同样一溜烟地跑了。
长长的关帝庙大街上,于是就剩了孟龙生及一名手下,还有他们眼中的成瑞祥绸缎庄的肖大掌柜。
令肖俊平哭笑不得的是,不知什么时候,从倚红楼妓院跟出来的两名伙计又缩头缩脚地靠了过来,一面假惺惺问候肖掌柜的伤情,一面就询问何时去成瑞祥取钱——刚才袭击发生之初,这两个伙计被吓得赶忙躲到了路边的黑影里,直到事态平复才重新钻出。
未等肖掌柜答话,一旁的侦缉队长孟龙生早已勃然大怒,上前飞起一脚踹中了一个伙计的小腹,挥舞着手里的盒子炮叫骂道:
“你奶奶的,老子和肖掌柜今晚差点让反日分子给崩了!你们几个乌龟还敢不知死活地要钱?——回去告诉那个老龟婆,今晚的帐一笔勾销了!敢不听话,老子明天就带人来端了她的倚红楼,所有人全按着反日分子的罪名、抓到侦缉队去大刑伺候!”
挨了打的妓院伙计唬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跑回石磨盘小巷了。
“兄弟,对不住了,本来是跟你敞开了喝一顿花酒的,没想到末了竟陪着我遭了暗算!你跟我回侦缉队去,我那儿有大夫,先给你把枪伤治了。”孟龙生颇有歉意地唠叨起来。
事已至此,肖俊平也就不再多想,索性就听了孟大脑袋的话——那颗子弹射进了肩膀,眼下正钻心般疼痛。
一分钟后,孟龙生亲自踹着了三轮军用摩托车的引擎,驾车载着两人重新上路,直奔了市公署后巷的侦缉队大本营。
这一回坐进了摩托车挎斗里的肖俊平,一路上仍在绞尽脑汁地琢磨:如果不是军统的人做的,那么刚才又是何方神圣朝着汉奸侦缉队长开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