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四叔,卫楚恒转了回来。他心情沉重,面上却要做出开心愉快,吩咐张嫂去做下酒菜。
张嫂领命去了,他和妹妹对视一眼,来到花园坐下,等着。
他们都没有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卫楚恒见妹妹眼中似乎渐渐有了泪光,赶紧伸过手去,紧紧握住她的手。
紧紧地。
“四叔说他最近还忙着,跟着就要去南京,就不来家里住下了。”他的声音也有些紧,但是很稳定。每个字都很稳定。
“嗯。既然来了,也不该急这一时,你应该留他住两天再走的。”卫楚楚用力咬着牙说话,这也是最大的努力。
“他有正事,可不像我们——”
张嫂拿了下酒菜过来,跟着王妈取来了酒。卫楚恒招呼道:“今天招待四叔,都忙得累了,不如坐下来喝一盅?”
王妈赶紧推托说自己不会饮酒,厨房也还等着收拾。张嫂猛然受邀,有些拿捏不定,正犹豫间,卫小姐已经在茶盅里给她倒了满满一杯,张嫂吓了一跳,道:“这么大杯——”
卫楚楚笑道:“听说你们东北人个个好酒量,我还怕这杯子小了呢。”卫楚恒也道:“都是一家人,可不要客气。说起来我们一齐从南京那死人堆里死里逃生逃出来,现在想想,也是后怕。”卫小姐继续笑道:“我们女人都没喊怕,你这大男人……咦,杜小姐呢,这会儿不太晚,要不叫她过来,一起喝点儿?”
张嫂回道:“怕是已经歇着了,杜小姐一向是早歇的。”
卫小姐站起来道:“我看看去。”
张嫂朝卫楚恒瞧了瞧,道:“天黑,小姐可别摔着了。”说着尾随卫小姐而去。
所有人都走了,花园里没有灯,只有远处客厅透来一点灯火,黑暗中,卫楚恒再也无法稳定,握着酒杯的手指在不知不觉间用力……酒杯几乎就要被他捏碎。
没见着卫绍光之前,他只是听林阿三说,虽然震惊虽然狼狈,却没有其他感觉,甚至,他还怀着万一的侥幸,这是一场误会,四叔或是有什么苦衷。但当他见到卫绍光,亲耳听到他说起投敌原委,那样长篇大论,那样理直气壮,他的心就开始痛——每个字,都如一根根尖针,针针刺在心上。
或许这说法有道理,但他怎么也忘不了,当日落在上海城里的炮弹,刺向南京百姓的刺刀,那遍地尸骸,满目废墟……和平?有这样子的和平么。
以东北换和平?东北人同意么。
东北,不是溥仪的东北,东北,是东北人的东北。
黑暗中,他慢慢喝酒,直到喝光桌上所有的酒。
接下来他每日按点去商会上班,这几个月光顾着商会了,本家生意没顾得上管,全赖范经理操持。现在他已经提拔范希洪作了总经理,卫家招牌下的所有商号工厂全都归他管,弄得范总最近也是脚不点地,鞍前马后的十分辛苦。这天老范来访,呈报上个月的情况,并讨论即将签出去的几个采购合同。
正说道间,电话响了。来电者是松田的助手竹下,竹下叫他现在马上去宪兵队一趟。
宪兵队?卫楚恒不明白。日本宪兵队,原本是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清查军队内部纪律的机构,现在专职侦查反日活动和抗日分子,这才一年多,就已经不知多少人死在了那里,可谓龙潭虎穴。
难道有什么事东窗事发?若是东窗事发,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来抓人,倒是这样子不痛不痒地来个电话,叫他自己去投罗网?卫楚恒中断谈话,送走范希洪,转回来穿外套,心里同时也在转着念头——许多问题,他需要一样样的想明白:第一,可能确实是出了什么事,否则宪兵队不会无缘无故有请;第二,出的这事,与他的关系应该不会太直接,否则他们不会以这种方式有请;第三,即使有危险,他也不能逃,他一逃,此前一切努力便都成了泡影;第四,即使逃,这片地方都被日本人占据,仓促之间,也不容易逃;第五,即使逃,又如何逃,要知卫公馆还有一大家子人呢。
所以,无论如何,这一趟,他都必须去了。
宪兵队第三行动队的队长姓山下。袁伯逸逼捐,拒捐者就是被送到他门下,进行了专门的“调教”,效果还不错。现在他还是一如从前,很霸气地在屋里子走来走去,看到卫总进来,才停下脚步。
卫楚恒倒没怎么去理会他,一进屋,他就看到了林阿三。
“这是……”
林阿三坐在那里,人似乎还好,只是耷拉着头,好像在睡觉。
卫楚恒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周一峰既然派林阿三前来,当然会将他的背景资料进行严密制作,他记得当时胡曼楠很确定地告诉他:经得住查。
莫非……不过,他与林阿三只是萍水相逢,与林小月也是露水夫妻,他们有问题,也不能直接等于他卫总就有问题啊。
想通这一点,他顿时轻松,先朝山下笑笑,示意稍等,走过去拍拍林阿三,道:“喂,你怎么啦……”同时留心观察,林阿三并没什么表面伤痕,但看他面色苍白,嘴唇发紫,日本人肯定是对他做了什么手脚,只不知他是不是扛住了。
但这不重要,即使指证,也只是人证,这世上还有屈打成招这一词呢。于是转过头来以日语对山下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山下雄一。”
“原来是山下君。不知这祝老板犯了什么事,要劳烦山下君大驾,亲自接待。”
“一点小事,但需要问清楚,请卫君配合回答。”
“这么说还与我有关了。”卫楚恒自己去找了只凳子坐下来,然后抬头,等着山下出题。
“卫君可知,他与你太太林女士并不是亲兄妹?”
山下的第一题,就是巨石,顿时吓了卫楚恒一跳。
“哦?”这太出乎意料。但是卫楚恒不明白,日本人是从何得知他们不是亲兄妹。他留神过二人,从相貌到口音,再到言谈举止,都有相似之处,他也一度觉得周一峰思虑严密,说不定真的派了一对亲兄妹来,即使不是,这方面也应该不会出岔子。
“是么,这我可还真不知道呢。”这会儿,他必须置身事外。“但不知山下君又是从何得知呢,他自己说的,还是……”
“他当然不会说。直到现在,他还说他也不知,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是抱养的呢。”这山下队长,倒是个实诚人。
“那就是小月——”
“林女士说她更不知道。”
“那么……”这下子连卫楚恒也糊涂了。
山下却志得意满地笑了。看着面前这两人,就好像猫看着爪下的老鼠,就这样看了一会儿,过足了瘾,才接着道:“我们查了他们的血型,完全不相符,这就证明他们不是亲生兄妹,这是医学的证明,绝对不容狡辩。”
“医学的证明?”卫楚恒瞧了瞧林阿三,又转头瞧着山下,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人家说他不学无术,原来这位仁兄才是……于是笑笑道:“在下也曾学过医,倒没听说用血型能证明兄妹的亲缘关系。当然也可能是最近科学发展很快,是我孤陋寡闻了。不知山下君可否请当事的医生一叙,在下也好向他讨教讨教。”
“难道……卫君不相信我大日本的医学?你要知道,我大日本医学在全世界那也是非常知名的!卫君若有疑问,我当然可以请……”山下有些吃惊,他没料到还有中国人能对日本的科技提出质疑。他对此可是笃信的,所以也就信心满满。
他正要进一步强调大日本科学如何先进,却听一声呻吟,林阿三悠悠醒转。
卫楚恒赶紧跑过去,当着他面问道:“他们说你和小月不是亲兄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这我哪知道啊……”林阿三眼睛还闭着,声音也微弱,“是太君说他们化验了,说我们是冒充的……我、我想……太君当然是没错的,那就只好是,小月是抱养的了……但是、但是,我可是看她从小长大的啊。”林阿三闭着眼睛,还在坚称。
“小月呢?”卫楚恒不用问也知道林小月在山下手上。但这不要紧,他们连对林阿三都没敢太过动粗,自然也不会对林小月无礼。
“你!去请林女士过来。”山下回头吩咐。
一会儿林小月过来,她完整无缺。看到林阿三,似乎想奔过去,却又不敢,最后在离他两公尺的地方站定。卫楚恒则离开林阿三去到她身边,很关怀地叫她去凳子上先坐下。
“恒少,他们说我和哥哥不是一母同胞,但我是真不知道啊……我们父母双亡,相依为命,这时节家乡人又到处逃难,你说我该去找谁来证明啊。”林小月好像很着急,看见卫楚恒,就赶紧倾述。
“不急不急。”卫楚恒拉了她手,轻声安慰。“山下先生他们可能弄错了,你们……”
这简直就是当面串供,山下再也忍耐不住,大大地咳嗽了一声。既然是科学,那也不急于一时,等再次询问医生,这个问题总是可以弄清楚的。现在山下要与他们谈谈第二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