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之也离开了,共产党那边的事情算是彻底告一段落。军统这边还是没给他任务,街面上发生了几起暗杀,传言说是军统手笔,但这来无踪去无影的,也没听说谁被逮住。
现在军统的联络站已经从广东茶楼转到了林阿三的药材铺,林阿三自当上药材铺老板,便大肆安插“老乡”,这使郑掌柜很是不快,找上卫总抱怨,卫总也没说什么,只说如果你们相处不好,那就让他自个儿折腾去吧,我调你去另一间店铺继续做掌柜如何?
所以卫总现在来药材铺,那是找小舅哥,再自然不过的事儿,他随时可以正大光明地来,不用再登报说暗语绕圈子了。
这天晚饭后,林小月说想出门散散步,顺便去哥哥那里坐会儿,那女仆表示想跟去伺候,林小月顿时一脸不高兴,扁嘴斜眼昂头,拉了卫楚恒就走,故意从她面前经过。瞧她模样,好像生怕这十项全能的狐狸精会抢走她的男人。
两人出了公寓,在那女仆的注视下叫了辆黄包车,直奔药材铺。
药材铺正在打烊,装门板的伙计看到他们,朝里招呼道:“大老板!先生和小姐来了。”嘴上叫着,手上活儿也没停,等卫楚恒和林小月进去,他上了最后一块门扇。
***
“你说什么?……”
林阿三带来的消息实在太过震撼,卫楚恒几乎就要脱口大叫出来。
林阿三没有重复,他相信他说得很清楚。
是的,他说得很清楚,卫楚恒也听得很清楚,但他仍然觉得自己没听清楚,或是,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卫绍光投敌!
他的四叔卫绍光,居然逃离重庆,借道香港来到上海,主动投靠日本人!
这是哪儿跟哪儿的事……他在这里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受着骂名,成天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四叔却投敌了,去做了真正的汉奸。这会不会是个误会,或者,他也是来卧底的?
“当然不是。”这个猜想,立刻被林阿三否定。
其实卫楚恒也心知这肯定不对。要知,如他这类无名小卒,汉奸也好,走狗也罢,于整个国人而言,名声再坏也坏不了哪里去,顶多就是众汉奸之中再添加一个罢了。但卫绍光何许人也,那是开国功臣,政界名流,他投敌,并非他掌握了多少机密,可能导致什么损失,而是会对正在拼命抵抗的中国和中国人的决心及信心造成重大打击。
所以,卫绍光之投敌,并非某人某事之暴露,也非一城一地之得失,而是具有代表性与导向性,可谓意义深远。
卫楚恒突然想起了那晚在南京,四叔与周一峰的对话。
“既然最终也是打不过,又为什么非得拼尽最后一个士兵呢……这么大的伤亡,这么大的损失,以我们这贫弱之国,将来如何找补?要知,我们这个国家,百年积弱,家底浅薄,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当时,卫绍光就是这么说的。
按眼下局势,确是打不过。日军铁蹄横扫,不过一年多,半个中国已经沦陷,百年积弱的家底是经不起折腾了。武汉已经陷落,北起京津,南到两广,大片国土都成了战场,许多要地是失了又得,得了又失,所有人都在死战,是的,死战,人们放弃了求生,都在赴死。
卫绍光却在这个坎儿上投降了,还绕了那么大个圈子,从香港来降。他不是被抢指着,也不是被刀架着,他决定投降的时候,远在大后方,没有任何危险,但他还是费尽周折地来投降了。
卫楚恒想到“费尽周折”这四个字,就想立刻用手蒙住脸,然后找条地缝儿钻进去。
“那……上峰有什么指示?”
他现在虽然人没钻进地缝,却明显感到好像有一双无形的大脚,把他整个人趴着踩在地下,满鼻子满脸都是灰。
“事发突然,暂时还没指示。”林阿三道,“今天叫你来,只是让你心里有个准备。”
是的,是该有个准备。卫楚恒知道,过不了多久,他就会与四叔见面——那样子见面。
“你知道了这件事,很震惊、很难过。但明天天亮,你出现在他们面前,应该是什么样子才对,我想你是知道的。”林阿三提醒他。
“嗯。”
卫楚恒当然知道。不是今天,那还是在他应承周一峰之时,他就知道他将会面对什么。是的,从那天开始,无论眼前是天崩地裂还是血肉横飞,他都必须时刻保持恰当的反应,这是一出一丝一毫都不能演错的戏,稍有差池,后果就是人头落地。
所以当他从药材铺出来,又恢复了来时的模样。林阿三亲自送他们出门,在门口,林小月还跟她哥哥撒了一下娇,然后带着这娇笑,扭着腰枝挽起卫少爷,扬手去叫黄包车。
这是非常时期,形势急转。从林阿三的谈话可知,周一峰并未将发展他加入军统的事儿告诉卫绍光,但卫绍光毕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叔父,卫绍光会轻易相信他仅仅是为了赛过大哥,要在世人面前表现能耐,便去投靠日本人么。
***
卫绍光来到上海,一直忙到第十天,才来到卫公馆。
南京保卫战打响之前一礼拜,他就乘飞机去了武汉。但没过多久,战事又起,他又去了重庆。前线吃紧,全国人民万众一心共御强敌,各地方将领也齐聚重庆。重庆弹丸之地,从前这些人如分封的诸候,都在各领地作老大的,现在一齐涌了来,武人德行,不免四面八方都是摩擦。而现在存亡关口,可不比太平时节,国民政府还指着这些人去前线拼命呢,也没法只顾着他而去严厉处罚这些粗人。何况有些冲突是非,也说不清责任到底在谁。
卫绍光顿时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而对于这场战争,他也一直持悲观态度。中国什么都不如人家,根本打不过,最终结局已经注定,所有死亡都是枉死。
也就在这时候,汪精卫发起了“和平运动”。
所谓和平运动,也就是尝试着与日本人谈判沟通,停止战火,有条件共存——换言之,适度的战争赔款之余,再承认满洲独立。其实转念想想,大清之前,那一片又何尝属于中华呢,那是满人的老家。满人占了中原,这才并了进来。大不了,现在把这块地盘还给满人,由他们自己处理去。那溥仪不是已在沈阳称帝了么,不管是不是日本人扶持,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以外族之事,换中华太平,这本账怎么算,都是怎么划算,为什么还一定要拼死打下去呢。
只可惜这言论在重庆根本不能说,一说就立刻会被扣上汉奸帽子,汪兆铭不能说,周佛海不能说,他卫绍光就更不能说。不过,不能说不代表不能行动,汪先生夫妇已于两个月前辗转来到上海,与日方取得了良好沟通,开始筹备成立由他主持的新政府。几回谈判下来,日方答应,若是按计划进行,最短两年内可以撤军。若是如此,挽得千万民众生命,真是善莫大焉。所以卫绍光此来上海,那是想得很明白的,并非一时糊涂。
他一来上海,才与日方碰面,消息便四面八方散了出去,报章杂志顿时铺天盖地,版面上都是溢美歌颂之词,长篇大论的文字配上大幅照片,这十天来,一直占据各家报纸的头版头条。
与此同时,重庆各大报纸刊登的,则是大汉奸大叛徒之类的漫骂,一样占据头条,铺天盖地。
卫绍光知道,大哥和大侄子一家早在上海开战之前便去了南洋,现在住在卫公馆的是二侄子和侄女。这二位,可都不是好收拾的主。他没料到二侄子现在成了商会理事长,这是由日本人控制的商会,按日方说法,他还不错,履职一年多,循规蹈矩,没出什么岔子。
是么。只怕——卫绍光这么想着,他刚到上海,事情杂多,再加上这时候见面,面子上并不好看,所以原本没打算这么快来卫公馆。但听到这个消息,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来卫公馆,找他那个并不那么规矩的侄子。他要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没怎么回事。卫楚恒耸了耸肩。不过就是日本人一根筋,人家不答应,装病也装了,连墙都翻了,还是饶不过,还把兵调了来。没办法,躲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就只好就范啦。
这段时间,卫楚恒有充足的时间慢慢想,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能一劳永逸的法子,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是么。”卫绍光一笑。也不知他信了几成。
然后他问起侄女。
关于卫小姐,就更容易说明白啦。打自回到上海,她一直规矩,哪里也没去,什么事也没干,这个全家人(尤其是“张嫂”)可以作证。当然,卫楚恒不会告诉四叔,卫楚楚现在虽非主角,却也是不可获缺的配角,当他不希望被人看着,她就会替他掩护,引开奸细的视线。
松田手上,早已有卫家的背景调查,而查出来的最可疑者,并非卫楚恒,而是卫楚楚——她有着一段特殊的经历。所以在张嫂眼里,卫小姐才是第一监视对象。
“是么。”同样的话,卫绍光说了两次。同样的,这个问题,也不知他信了几成。
对于这二位“贤侄”,别人不知道,卫绍光却是清楚的。周一峰那么厉害的人物,都未必制得住他们,现在说他们能顺从地呆在这里臣服于日本人,卫绍光觉得那几乎等于太阳从西边出来。不过转念想想,毕竟是亲侄,除非他们真的做出什么证据确凿的出格事儿来,他也没必要深究。
他又不是干特务的,抓间谍,那是宪兵队的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