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回不去了
远处的山峦在烈日的炙烤下显得朦胧而遥远,仿佛一位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无数的人来人往。天空中几朵白云悠然飘过,犹如洞察世事的智者,似乎看到了人间的沧桑与苦难。
当兵的低头看着自己的枪,神色凝重,像是在等待着最后的宣判,而这宣判是他们自己为自己选择的。
吴排长在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枪,仿佛是在为自己的宣判做着最后的陈词。
胖子在壕沟里艰难地穿行,为每一个人送去食物和弹药。他试图从壕沟里爬出来,可就在即将成功之际,却又摔了回去,真够笨的。
斧头,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如往常一样躲在刘景升不易察觉的地方,依旧沉默寡言。此刻,他正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又擦,擦了再画,时不时地往刘景升这边瞥一眼。
每一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唯独刘景升无所事事。他不知道此刻该做些什么,也不清楚现在能做什么。
刘景升愤怒于那些逃跑的人,然而他自己却也要逃离。他愤怒那些家财万贯却还要为了侵吞救灾粮而不择手段的人。他愤怒那些让人家破人亡却能够心安理得的人。他痛恨那些光鲜亮丽外表下的肮脏,痛恨自己真的没有为某件事拼过命。
他不理解,将几个大洋的借款算出几百几千的债务却说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将卖鸦片说成是一门生意,将买人家儿女说成救了人家一家人的命,做过的一切都能心安理得。
他不理解,为了赚钱在粮食里掺沙石、掺发霉的陈粮,为了赚钱可以缺斤短两,为了自家几个大洋可以让人家破人亡,一切都可以不择手段。
他不理解,堂堂中央之国,有冠军侯封狼居胥,有岳武穆精忠报国,有人生自古谁无死的大无畏,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大豪情,为什么更多的人选择逃跑,而不是去杀人,杀日本人,杀一切敢来冒犯我华夏的人。
他渴望为了某件事或者某个人去拼一次命,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
刘景升躺在他曾躺过的那个弹坑里,静静地看着阵地上的一切。他清楚,用不了多久,也许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他现在所能见到的一切都会被这里吞噬掉。
大胡子看到刘景升还躺在地上,没有要走的迹象便开始催他赶紧走。刘景升却认为日本人被折腾了一夜,不会那么快进攻。
刘景升说道:“要不你们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不差这几个小时了。”
大胡子说道:“你也说了不差这几个小时,你们赶快走吧,估摸着天黑前日本人怎么也会进攻一次。过了这大半天,他们的补给也该到了。我们再打一仗,让日本人不敢直扑县城,下一道防线也能多点准备时间。”
刘景升坐了起来,不再压抑自己的愤怒,怒吼道:“屁的下一道防线,你从东北撤到这儿,几道防线?下一道在哪?长城还是北平?当官的这时候估计都过了黄河了。”
“土匪,年轻人老是抱怨可不好,你说当官的跑了,可我们不能因为他们跑了就放弃去做我们自己觉得对的事。无论哪个时代都会有跑了的官,也会有你们县长那样没跑的,会有你这样县里首富的公子留了下来。你还年轻,别把自己逼入死胡同,尝试着去相信,去做你觉得对的事,为你自己,不是为了别人,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你这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刘景升异常烦躁,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就是跟你闲聊而已,别把自己扮成刺猬,你不是的。我的团长为了打日本人死了,遗憾的是没死在战场,我们这群当兵的,能死在战场是一种幸福。去吧,你和我以前认识的年轻人都不一样,回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大胡子想起了自己的团长,那个如兄长一般的男人。
大胡子是刘景升遇到的最想亲近的人,和他遇到过的人都不一样,他很想成为大胡子那种人,又一直做不了大胡子那种人。
刘景升知道自己转身后,大胡子就会永远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他有些烦躁。很多话并不能说出来,即使说出来也不会有人听,即使有人听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是刘景升还是想说出来,死人是最好的听众,即将要死的人更是绝佳的倾听者。
于是他开始和将死的大胡子诉说。他说家里有很多钱,县里有头有脸的人都和他爹称兄道弟,他管他们叫叔叔或伯伯。他见过他们放高利贷逼死别人全家,见过他们掺发霉粮食吃死人,见过他们变卖救济粮让难民死在粥棚里,见过一家人勤勤恳恳却还吃不饱饭还要卖儿卖女,见过生下女孩养不起直接溺死。
很多这些事都是这些叔叔伯伯做的,做了坏事的他们依旧可以逍遥法外,哪怕被发现了也只是罚酒三杯。那些受害的人可以跪在伤害他们的人脚下讨好求饶,却因为他帮他们时带的钱不多就对他谩骂诅咒。
刘景升还说了刚才胖子说他从没为了什么拼过命,他也想这辈子为了谁去拼命。
说到最后,刘景升有些崩溃,他有好多年没对别人说过心里话了,即使和他的父亲也没说过。大胡子拍了拍刘景升的肩膀,好多年没有人对他做过这个动作了,刘景升没有感到反感,反而觉得烦躁少了很多。
“人都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有些人积极地去寻找答案,比如小胖子,你看他总是在向别人请教,问这问那。有些人会把问题埋在心里,比如你,心里想了很多。想得太多就不是年轻人了,觉得自己进入死胡同了就别再去想,走出去看看,看看不一样的人和世界,你会发现有很多可以选择的答案。”
“我也有问题。在我手下死了不下五百弟兄,他们都不怕死,但是我跟他们说会带着他们打回去,回东北,回家,他们都信了,可我自己都不信,我骗了他们。我知道,他们信我不是因为我值得相信,是他们需要有个人带着他们打回去,他们骗自己可以活着打回去。我也必须要让自己相信有一道防线在我身后,在长城,在北平,在哪儿都行。如果我不信这条防线会在,我会怕,如果我怕了,我就再也回不了东北了。”